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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9年的那次比武(3)



    陶阿訇走到大院内侧的照壁墙前,沉吟片刻,扎下马步,凝力发于单掌,单掌形如弯刀,凌空劈下,挖向照壁墙,手起掌落,照壁墙上被生生挖出个手窝。

    人们络绎不绝在两边仔细看着,与第一场比武戛然而止似乎不同,在清真寺的那场比武聚集了人们的心神和气力,比中静观,比后也没有喧哗,人们看着,小心翼翼地触摸着,在心里回味着,琢磨着,品评着。

    石佛寺住持面向陶阿訇躬身立掌,说:“论武,难分伯仲;论礼,今空欠缺。”

    今空大师留在清真寺大殿前第三级台阶青石上的那道缝隙与陶阿訇留在清真寺照壁墙上的那个手窝保存了整整四十多年,一直到1970年春天,石佛镇清真寺毁于造反派之手。

    因我家住在石佛镇南小街,与清真寺斜对面,于是我自幼便如鱼得水地在清真寺里疯玩。最初是被我祖父牵着小手来到青石上,祖父指着,讲着,那道曲折的缝隙早已陈旧,几棵小草从石缝里坚决地钻出来,站立起身子,很挺拔,被青石衬得嫩绿逼眼。无独有偶,照壁墙上那个手窝里竟还积累了些许雨水,雨水之下竟还能积灰成土,几株细小的草居然临风玉立。在那毫无禁忌的年代里,真切地触摸着这些实物、这些印迹、这些仍留有温度甚或散发着体能和生命力的物件,听着已显零碎的叙说,仅是感到好玩,没有任何高度、深度,甚至没有刻度。多年后长大成人,眼见得建于康熙年间的清真寺销声匿迹,连同寺内的古井、古碑、铜壶和《查拳谱》《七字梅花剑谱》《十路谭腿要诀》,陶阿訇的手窝与今空大师的石缝一并消逝于如烟往事之中,总会情不自禁地生出一阵又一阵揪心的疼痛。

    第二场比武显然调动起石佛镇人空前的兴趣,虽然更多的人并不知晓伯与仲,但“难分伯仲”之意大家是明了的,因此,人们以更大的热情与关注度期待着第三场比武的到来。

    第三场比武是第三天傍晚在石佛寺里进行的。那天,落日硕大,映衬得西边天际红霞遍野,如火烧,如血洒。天空中不时有阵雁飞过,偶留有三两声辽远的鸣叫,如此景象,颇有几分壮烈与悲情。陶阿訇仍是头戴小白帽,身着青灰布长衫,脚穿白边黑布鞋,浓郁的秋天晚霞为陶阿訇,也为已近在咫尺的石佛寺披上了中正肃穆的色彩。

    石佛寺住持早已站在大成殿前等候。台阶下,今空大师一身青灰素衣,绑腿打得很缜密很严实。见了面,相互致礼,今空说:“陶阿訇一袭长衫,以不变应万变,大将风度。”陶阿訇应道:“承蒙夸奖,教门中人,遵圣训,守准则,交友而不树敌,即便贵教信士,能和平共处,亦当为手足兄弟。以武切磋,行为无欺,约定不爽,谈不上变与不变,更谈不上大将风度。”

    今空一直看着陶阿訇,眼睛里闪着光亮点头称是。

    众目睽睽之下,今空从大成殿的台阶下突然起身,向大成殿疾奔,在最高一级台阶上,双臂高高扬起,整个人竟然像只风筝飞升起来,在挑沿处,今空摘下一只正在秋风中悠然响着的风铃,旋即如一枚树叶悄然飘落。今空这一飞身高处摘风铃的动作,一气呵成,在场观看之人惊讶闭声后,不禁齐声叫好。

    陶阿訇没有拾级而上,而是信步绕到大成殿的西侧,人们也尾随而至,只见陶阿訇轻轻吸了一口气,飞身向上一跃,离地面一人多高,空中转过身来,双臂展开,两手沿隙寻缝,后背贴在了大成殿的西墙面上,像只壁虎吸附在墙上,更像幅画悬挂在墙上。所有的人都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这一亦真亦幻的场景。此时,残阳斜照,镇静如初的陶阿訇尽染在瑰丽的晚霞中……

    无疑,第三场比武将1929年的那次比武推向了高潮。石佛镇人大开了眼界,通过对照比较,人们切身感受到了“不同”的魅力。如果说第一场比武比的是点功,求的是适逢其会,方能指哪打哪,在哪打哪,需得心开眼明手快,第二场比武比的是硬功,意导气,气沉丹田,气导力,力于一点,那么第三场比武比的就是轻功了,束身而起,起无形,藏身而落,落无迹,旁观者怎么都无法领会这练精化气,练气化神,练神化虚的要旨。回想以往的比武场景,顿觉单调,在往后的时日里再看比武,颇感贫乏简陋,武术的内涵与风貌已难以再现。

    多年后,我问及祖父当时的所见所闻,祖父仍很感念:“听话听音,走路走径。高人与高人比武,看似简短,可一点都不简单。真主恩典,石佛镇的回回们有个陶阿訇。”祖父还向我讲了陶阿訇一件事,解了我一直以来的困惑。陶阿訇手指纤细,手上无茧,看似有别于练武之人,殊不知他打小就苦练着指功,硬壳退了一层又一层,他本身就是精通医术的先生,一直坚持边练功边用中药水浸泡。一次,陶阿訇去开封探望河南贡院的同窗,遇同窗家来了位北方的客人,得知陶阿訇练功,那人便提出比武,陶阿訇谦让,那人不依不饶,陶阿訇便不经意在友人家墙上一攥,将挂物件的洋钉拔了下来,然后不往原来的钉孔上插,而是错开钉孔,手一拧,洋钉就进了砖里。看罢,那人再不提比武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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