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园梦忆
时间:2013-01-10 作者:梁实秋 点击:次
“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这是很平实的话。虽不必如荀粲之惑溺,或蒙庄之鼓歇,但夫妻?NFEC7合,一旦永诀,则不能不中心惨怛。“美国华盛顿大学心理治疗系教授霍姆斯设计一种计点法,把生活中影响我们的变异,不论好坏,依其点数列出一张表。”(见一九七四年五月份《读者文摘》中文版)在这张表上“丧偶”高列第一,一百点,依次是离婚七十三点,判服徒刑六十三点等等。丧偶之痛的深度是有科学统计的根据的。我们中国文学里悼亡之作亦屡屡见,晋潘安仁有悼亡诗?三首:? 〖HTF〗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 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 ?NFEC8俯恭朝命,回心反初役,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 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 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 惝恍如或存,回惶忡惊惕。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支; 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春风缘隙来,晨溜依檐滴, 寝兴何时忘,沉忧日盈积, 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 皎皎窗中月,照我室南端, 清商应秋至,溽暑随节阑。 凛凛凉风升,始觉夏衾单。 岂曰无垂纩,谁与同岁寒? 岁寒无与同,朗月何胧胧! 展转盼枕席,长簟竟床空! 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 独无李氏灵,仿佛睹尔容! 抚襟长叹息,不觉涕沾胸, 沾胸安能已,悲怀从中起。 寝兴目存形,遗音犹在耳。 上惭东门吴,下愧蒙庄子。 赋诗欲见志,零落难具纪。 命也可奈何,长戚自令鄙。 曜灵运天机,四节代迁逝。 凄凄朝露凝,烈烈夕风厉。 奈何悼淑俪,仪容永潜翳! 念此如昨日,谁知已卒岁! 改服从朝政,哀心寄私制; 茵帱张故房,朔望临尔祭。 尔祭讵几时,朔望忽复尽。 衾裳一毁撤,千载不复引。 期月周,戚戚弥相愍, 悲怀感物来,泣涕应情陨。 驾言陡东阜,望坟思纡轸, 徘徊墟墓间,欲去复不忍。 徘徊不忍去,徙倚步踟蹰, 落叶委埏侧,枯?NFECB带坟隅。 弧魂独茕茕,安知灵与无? 投心遵朝命,挥涕强就车。 谁谓帝宫远,路极悲有余! 这三首诗从前读过,印象不深,现在悼亡之痛轮到自己,环诵再三,从“重壤永幽隔”至“徘徊墟墓间”,好像潘安仁为天下丧偶者道出了心声。故录此诗于此,代摅我的哀思。不过古人为诗最重含蓄蕴藉,不能有太多的细腻的写实的描述。例如,我到季淑的墓上去,我的感受便不只是“徘徊不忍去”,亦不只是“孤魂独茕茕”,我要先把鲜花插好(插在一只半埋在土里的金属瓶里),然后灌满了清水,然后低声的呼唤她几声,我不敢高声喊叫,无此需要,并且也怕惊了她;然后我把一两个星期以来所发生的比较重大的事报告给她,我不能不让她知道她所关切的事;然后我默默的立在她的墓旁,我的心灵不受时空的限制,飞跃出去和她的心灵密切吻合在一起。如果可能,我愿每日在这墓园盘桓,回忆既往,没有一个地方比槐园更使我时时刻刻的怀念。 死是寻常事,我知道,堕地之时,死案已立,只是修短的缓刑期间人各不同而已。但逝者已矣,生者不能无悲,我的泪流了不少,我想大概可以装满罗马人用以殉葬的那种“泪壶”。有人告诉我,时间可以冲淡哀思。如今几个月已经过去,我不再泪天泪地的哭,但是哀思却更深了一层,因为我不能不回想五十多年的往事,在回忆中好像我把如梦如幻的过去的生活又重新体验一次,季淑没有死,她仍然活在我的心中。 季淑是安徽省徽州绩溪县人。徽州大部分是山地,地瘠民贫,很多人以种茶为业,但是皖南的文风很盛,人才辈出。许多人外出谋生,其艰苦卓绝的性格大概和那山川的形势有关。季淑的祖父程公讳鹿鸣,字苹卿,早岁随经商的二伯父到了京师,下帷苦读,场屋连捷,后实授直隶省大名府知府,勤政爱民,不义之财一芥不取,致仕时囊橐以去者仅万民伞十余具而已。其元配逝时留下四女七子,长子讳佩铭字兰生即季淑之父,后再续娶又生二子,故程府人丁兴旺,为旅食京门一大家族。季淑之母吴氏,讳浣身,安徽歙县人,累世业茶,寄籍京师。季淑之父在京经营毛墨店程五峰斋,全家食指浩繁,生活所需皆取给于是,身为长子者为家庭生计而牺牲其读书仕进。季淑之母位居长嫂,俗云“长嫂比母”,于是操持家事艰苦备尝,而周旋于小姑小叔之间其含辛茹苦更不待言。科举废除之后,笔墨店之生意一落千丈,程五峰斋终于倒闭。季淑父只身走关外,不久殁于客中,时季淑尚在髫龄,年方九岁,幼年失怙打击终身。季淑同胞五人,大姐孟淑长季淑十一岁,适丁氏,抗战期间在川尚曾晤及,二姐仲淑兄道立弟道宽则均于青春有为之年死于肺痨。与母氏始终相依为命者,唯季淑一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