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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人之殇(节选)(3)



    我们一坐定,就开始聊米兰·昆德拉,重点是聊《背叛的遗嘱》。余虹不愧是余虹,他一开腔就抓住了方向,关于这本书,他说有必要引入“幽默”这个概念。

    这个概念,过去是被我们悬置的,尽量不去碰它。比如1990年在河南平顶山开会,讨论的是“语言学转向”的概念,比如1992年湖南长沙,讨论的是“荒诞”的概念。“幽默”在相当长一段时间被我们认为不那么严肃和深刻。

    那天下午,我们就这个概念聊得很深入。回去以后我追忆了笔记,这是我们共同的讨论,我没有写下谁说的,谁说的,只写下了最值得记叙的段落,现在翻看,仍然是概念条理都很清晰。

    我的笔记写下我们所讨论的几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会引入“幽默”这个概念。

    以前的文学作品,基本上是道德判断在前,而叙事在后,叙事是以道德判断为前提而展开,如古典时期和浪漫时期的作家和作品。举例子来说,比如劳伦斯看起来很离经叛道,实际上他还是属于道德判断在先的作家。劳伦斯写***,首先把爱情放在前提,查泰来夫人和守林人是由于爱情而导致***。这样,作为爱情的***就被赋予了肯定性道德判断。再比如英雄,拜伦在前期以英雄崇拜为前提,这当然也是价值与道德判断。

    而到了卡夫卡,则一切都有所改变。《城堡》中,K在未进入城堡时与酒店妇女有过一夜***。这仅仅是出于不可抑制的情欲,与爱情无关。在人的欲望冲荡中就那样做了,它取消了道德判断,悬置了意义,还原着人性真实。这人,既非英雄,也非卑劣的人,一句话,他只是个平平常常的人。

    现代派的文学作品中所关注、着力描摹的全是些平平常常真实的人。这些人是没有深度的。作家所采取的也只是“幽默”的态度,既无法赞赏也无法抨击。幽默的态度是无奈之中一抹超然的微笑。但这种超然的微笑里边是否仍然含有道德判断的意义?

    我们在讨论幽默中超然的微笑,依稀记得当时余虹脸上的表情一点儿也没笑容。因为我们直奔主题要谈问题,这不需要交际性的表情,不必强装出热情去应酬。这时的余虹因更深地进入到问题与思考,他的面孔非常冷峻。

    我看到他脸颊瘦削,眼神疲惫。他早已谢顶,却有头屑落在黑色圆领衫上,密密一层。我当时心有一阵抽搐;这些,就像那蜕去的老皮,但是没有长出新质。这个男人,越发有学问有见识,但他是再也没有嬉戏和幽默的笑容了。

    接着我们讨论的第二个问题是:取消了道德判断也就是取消了道德追问以后的文学是什么样的?

    以幽默入文学的作品,还可以举出拉伯雷的《巨人传》。这部小说的幽默是带着反讽的意味。人不是无所不能的巨人,而是处处会露出破绽的可笑的人。西方这时期的作品,仍没有取消道德判断。

    米兰·昆德拉的小说并没有完全取消道德判断,只不过他是把叙事放前把道德判断放后,而不是相反。他用更多的冷静,去打量活动于人生舞台上的男男女女林林总总。他引入时间,谈及性与革命。这两项,都是人超拔出平庸乏味日常生活的一些奇迹般行为方式。这种方式让人变得有了野性而不那么畏葸,有了正义感而不那么俗套。这使人有了一种新的可能。

    我们继续聊着,显然是他讲得多,我在聆听。他有一刻停顿,拿给我一个小勺,说:“你把杯子里的枸杞子捞出来吃了吧,比光喝水还好。”我照做了。

    我们都在喝水,歇一歇。讲话,尤其是讲这么劳心伤神的话,是很累人的。有道:日有千言,不损自残,讲话多了会伤气,伤元气。

    有一阵我在想,余虹还懂得枸杞子泡水喝,他比我有养生意识呢!

    事实上也是,余虹本人是个比较全面的人,他很懂生活,也很有美学鉴赏能力。他做得一手好菜,有一次我们几个朋友到他家里吃饭,他的糖醋鸡块好吃极了。我向他学了这道菜,至今我待客,这菜仍是我拿手的保留节目。

    余虹不仅会写文章,他还会画画,懂封面设计,他也会挑衣服。有一次他陪我去广州环市东路的友谊商店去买衣服。他帮我参谋,挑了两件上衣,一件咖啡色亚麻面料的双排扣列宁装,一件是灰色丝光蝙蝠袖上衣。这两件衣服做工精良,样式至今也不过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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