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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人之殇(节选)(2)



    又想到了北方。北方无论如何是听信和膜拜精神性事务的地方。如此理性透彻的王小波,一方面在对常识基地的杂冗进行着清理;另一方面却又是置常识经验于不顾。比如常识说,人要吃饭,有病要医。但他却是饥饱无定,有病不医。粗心的家人没有想到,有一巨大劫难即将降临。北方的家庭,多有热辣的情分,却鲜有具体的照料。他们没有把一些不祥的信号当回事。

    看到《天涯》1997年第5期发的《王小波情书选》,他在20世纪70年代末期给李银河的那些情书。这个男人面对爱一点儿也不理性,他是那么疯狂地爱着,开篇便是“你好啊,李银河……”字里行间有类似一个孩子那般渴望爱的真挚深情,但在谈及人类处境和社会问题时他思想的聪睿智慧比比皆是。爱与恨在他身上都是表现得如此强烈,他容不得中庸之道。社会学博士李银河不是一个香鬓秀逸温柔驯顺的女子,而是与他有着共同的精神向度。他对女子的外在几乎不提任何的要求,他只要求一个对话者、交流者。她本该是加倍珍惜,可惜她太要求自己的独立了。她不知道这个如此懂她的男人有一天会累死。她如果知道,怎么也会守在他的身边。然而,她守在他的身边就能躲过这一大劫?天知道,大概每个人的命运都最终要由自己承担,最是相亲相爱的也无法替代。对于他的家人,又能说什么呢?只是再一次觉得可惜。王小波只是热爱写作,并没有招惹谁,却是猝然而逝,这令所有追求这世界彻底性而非通俗性的人心头发颤惊寒。

    那颐养很好的人,却是无法展开思考。当我们肉身健壮时,语言隐匿;当我们肉身残破几近断裂时,那语言如陨石雨般纷纷砸在世界的深处,激起无穷回响。是神在嘲笑人类学会思考的能力吗?为什么不该中断处却是戛然而断再无法续接?一切又得从头开始。康德说这就是人的悲剧。人刚刚学会思考,生老病死就席卷而来。一切又得重新开始,一代又一代就是这样走过来的。肉身的有限,使得人类距离居住那个最终的宫殿遥遥无期。

    那时我发感慨、写文章,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江湖;那时文字里仍有年轻时节易于抒情和浪漫的腔调。但在字里行间,已透出我对身体细节的关注。我想说的是,王小波这个多子女家庭长大的孩子,从小不可能得到悉心的照料,况且他也有过1959年到1962年那三年低标准挨饿的经历,他成长时的身体没有足够的营养。长大以后,应该好好补虚了也没有。听文能说王小波高个,极瘦。个太高的男人,很容易心脏供血不足。如果懂中医,首先应该疏通脉络,补补脾胃和肾气。但是这些细节,没有几个男人上心。在北方,不仅男人,又有几个女人对此注意呢?北方是豪爽侠义的,同时又有些粗枝大叶。人们习惯于追求宏大主题,想大问题,想如何救国救民的大计划,想如何让受苦受难的别人挣扎出水深火热之中,这种强烈的忧患感,让他们显得面孔肃穆,气节风骨都令人格外敬重。但是,他们没学会照料自己。忘我、无私是好人的座右铭。

    我在想,如果王小波懂得日常饮食调理,能好好吃饭,而不是靠酒烟提神写作,他兴许会躲过致命的一劫。如果他还能活,那颗天才的大脑、通透的心智,有启示意义的文字,还会给读者带来多少的裨益啊。

    但是说什么都晚了。斯人已去,托体山阿。

    五、谁在背叛遗嘱

    通过研究生楼传达室的电话,我们约好了我去他处聊聊米兰·昆德拉。这一段,我在集中看昆德拉的书,《生活在别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为了告别的聚会》《不朽》《玩笑》,以及新近出的思想随笔集《背叛的遗嘱》。

    米兰·昆德拉是捷克作家。他生活在东欧社会主义阵营的国家,他经历的政治环境和意识形态影响,与我们中国很相近。他在文学作品中的虚构与现实、叙事与思考,都很对我们的胃口。那时,米兰·昆德拉在中国粉丝者众多。

    这应该是1996年5月中旬的一天下午,约好了我去找余虹。半道上下了小雨,蒙蒙星星的。

    爬上9楼,敲开他的门,我进去。此时我脸上的雨水和汗水搅在一起。我不大讲究,用袖子擦了一把脸,拢了拢头发。

    余虹给我倒了一杯热水,里边放了一撮枸杞子。他的书桌前放着一个装有枸杞子的玻璃瓶。看来,他对自己的身体还是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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