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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云烘养九十年(5)

一个人做事,绝不能违背自己的兴趣,更要坚持到底。”

  老人的个性就是这样,如同他笔下“纯棉裹铁”的线条,有着柔韧的外貌与刚劲的内

在,譬如此刻,日影已经西斜,师母递上了一大把各色的药丸,可是老人一手送药服下,一

手仍不稍缓,飞快地为那瀑布做收拾工作。我突然想起早上黄安霞的话,停下摄影机问老

师:

  “您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下?”

  老人左手一挥,头都没抬:“你累了就休息,我可不累!”说着,笔下更快了起来。

  实在扛了一整天摄影机,我还真是有些撑不住,只觉得脖子都僵了,可是90老人都不

累,我又如何叫停呢?所幸飞瀑告了一个段落,阿健正端进咖啡和点心。

  看看还有些时间,老师也毫无倦意,我把瀑布拿到客厅,换了张上个星期已经完成皴染

的一幅山水竹林,今天画最后一个阶段,应是设色了。

  一听要设色,老人的精神更大了。平常作画总是一气呵成,这阵子为了作书,硬是每张

画分成三次完成,真让他老人家觉得不过瘾。有好几回,欲罢不能,他似乎忘了这种分原

则,迳自画了下去,还是我硬抢下来,拿去摄影制版的。此刻看那作品终于可以完成,便见

他喜形于色,忙着调理颜料。

  虽然盘子有一大落,老师却总是用梅花碟:虽然颜料有的是,老人偏就爱选定那几个小

碗。问题是,正因为他每次调的颜色量都不多,使得即使在同一张画上的同一色彩,他却要

再三调配,造成作品上丰富的色阶。又因为一遍遍地重叠施色,使那画面显得更为深厚沉

浑。

  就像他此刻染那竹林幽篁,既有了先前的淡墨,再加上好几遍花青、藤黄、墨的渲染,

且将花青、藤黄、石绿混合著上,若非新眼所见,且全部录影下来,怎能相信这位90高龄

的大师,竟是如此费心地步步经营,而且是在那大多数画家都会认为没有必要的地方?

  或许正因为他在没有人看得出来的地方下工夫,所以能营造出没有人说得出的高妙的感

觉。从这段时间的观察中,我愈发了解没有一个人的成功是偶然的,也愈发现伟大艺人的精

妙处,绝非在当众挥毫表演,那短短数十分钟所能领会;甚至课堂上碍于时间限制,都难以

完全发挥,只有在长久的亲炙随侍之后,才能于那从容不迫的点染之间窥见堂奥。

  前景的竹林梁完之后,开始画土坡,老人并不将笔上的录色洗净,而直接调了赭石和淡

墨,从那竹林问的地面染起,由地带有褐色的调子,与青绿色的竹叶相映,使得地面显得鲜

明。他又接着将笔尖探人清水中洗了洗,其实与其说洗笔,不如讲只是略蘸些清水,再痉去

调了草绿和石绿,表现地面较前方的位置,那色彩虽然绿,却不甚鲜明,当必是因为原先笔

上赭石未洗净的缘故。我一面以摄影机追着他的笔触,一边问:

  “老师,您现在笔上是什么颜色?”

  “你看到了啊!花青、藤黄、石绿!”

  “是不是还有赭石和淡墨?”我真正问的目的在此。

  “没有!未料老人给了这个答案:“洗掉了!”

  “可是我明明看到笔上先前的赭黑没有洗净,您只是蘸了一下清水而

  已。”

  “没有!”老人还是坚持,像有些不高兴。

  为了探索一代宗师绘画的秘法,我不得不打破砂锅、追根究底,放下手中的机器,俯身

到那八尺长的大桌子上,盯着老师的笔:

  “您能不能拿张白纸,把笔腹压上去,看看笔问的颜色?”

  果然,在近笔根的位置是有些灰褐色的存在。

  由这段时间的细腻观察中,我发现老人在色彩上的多样混合,甚至使用相对的“补色”

相加,并将植物与矿物色相融,正是他的画即使用色非常强,却色不流于俗艳,反而显得浑

厚蕴藉的原因。本来有火气的色彩、墨色和线条,在他的层层渲染和色墨调和的过程中变得

沉厚,而且隐隐地在那沉厚的背面,露出刚健的骨气,就像是此刻,在老师自己都不一定知

觉中,由于能保留笔上一部分先前的色彩,一方面,降下了绿色的明艳度,产生做为前景的

力量,一方面也使色彩变得更为丰富,并减少了不同彩色在过渡时的冲突。

  70年多年的功力,加上老师早年在广州楚庭美术院的西画研究,和遍游世界名山大川

的经历,自然发展出他雄浑而多样的画风,与高妙的技法。这技法可以在老师不自觉中出

现,却是难以言传、无法全然道破的。

  接下来画竹林后的人家:想必是个大户,有着深深的庭院和讲究的门墙,老人在盖着瓦

顶的墙壁上,加了些直的线条,又染了些淡赭墨,表现因年久而龟裂渍污的垩圣土墙面;门

亭之间的房瓦下,出细细地以淡墨晕出日影。传统国画对于透视及光影通常不很讲求,但是

在老人的作品中,不仅采取了“定点透视”,而且对于阴阳向背,都有周到的考虑;至于天

空,传统画家多半留白,老人则常以色墨渲染,营造出白云堂特有的气氛。

  “对于墨线,或是先用淡墨勾,再以浓墨重复描一次;或是先用浓墨画,再以淡墨或色

彩重勾一回。”老人细细地勾染房舍:“我曾经和徐悲鸿特别讨论过这件事,一致认为这样

做,可以去除单独用浓墨画出线条的火气。”

  与徐悲鸿共事,应该是老人在重庆中央大学任教的时期。徐担任系主任,同时间受聘的

还有张大千和傅抱石先生,四人闲来一起游山写生,切磋画艺,当时他们是否想到几个人都

将成为中国美术史上不朽的人物?同济的砥硕是重要的,或放各人画风中的灵动,许多都是

在那时引发,最令老师得意的,不仅在于他可以称得上这三人作品的权威鉴评者,更是三人

作品的最大收藏家,且有的都是难得一见的兴会淋漓之作和“私房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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