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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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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时候,父亲常为我削柿子吃。

  每当他拿起柿子,我就会赶紧找张报纸铺在他的脚下,看着他先把柿子上面硬硬的蒂挑

去,再用小刀沿着摘掉蒂的地方、慢慢开始削皮。他用四只手指擦着小刀,胜出来的拇指抵

在刀锋不远处的柿子上,左手则抓着柿子转动。

  他的耐性真好,那小刀紧贴着柿皮,削下薄薄的长条,都是一样的宽度,长长地垂下

去,我总是蹲在前面仰头盯着看,像是到马戏团看空中飞人似地提着气,唯恐那一长条柿子

皮会在半路断落。

  父亲的手实在细巧,他能随着柿子略带方的果形转刃,又绕过最难削的下面弧转处。

  果皮愈拖得长、拖得险,他反而愈是气定神闲,只见最后一刀弯弯地做个圆规式的动

作,嗒地一声,整条柿皮坠落在报纸上,那柿皮的尾端,居然还成个梅花形呢!

  这时,我会一面大声叫好,一边把柿子皮捡起,慢慢卷在自己的小拳头上,恰巧又还原

成了一个新柿子,至于吃柿子这件事,反而全忘掉了。

  父亲过逝之后,母亲便很少买那种硬柿子,我也从来不嚷嚷要吃,因为没有人为我削长

长的柿子皮,以及那种长得似乎很难让我削得尽的怀念

  于是我们改成了吃软柿子,只要摘掉果蒂,对着嘴用力一吸,软柿子就像果冻似地进人

口中。而这时候,我才发觉原来母亲是爱吃软柿子的。

  每次拿起软柿子,她总是说,当年在北平老家,雪天水碗里泡上一个大扁怖子,再拿到

院子里,没多久便冻成冰,柿子则像冰淇淋,可以吸,也可以用勺舀来吃,多么地过瘾!

  软柿子还有一个妙用,就是不小心被热杯子烫坏了的漆器,只要拿那粘渍渍的柿子水擦

一下,就能再现出光泽。

  水云斋裱画店的王师傅,居然说柿子水还可以用来补画呢。

  我不曾看过王师傅用柿子补画,倒是记得他有一次指着墙上张大千的画说:“他在已西

住的地方叫‘八德园’,是因为种了柿子树,而柿子有八德!”

  “什么八德?哪八德?”

  “我只记得一种,就是熟了也不会从枝头掉下来。柿子的柄,长得特别结实,不管风吹

雨打,叶子会掉光了,柿子还是好好地挂在高处,这不就是君子的德行吗?”

  他眯着眼睛说:

  “在老家,冬天大雪过后,最美的就是柿子树了,红橙橙地覆着白白的雪花,多艳

哪!”

  从那时起,那红白对比的柿子树,就常在我的想像里出现,每当拿起柿子,要入口时,

都觉得自己是在吃一个亮节高风、霜雪不屈的君子了。

  直到有一年冬天在日本的仓敷旅行,才真正看到这君子在树上的风貌。那是当我穿过小

巷,前往仓敷美术馆的途中;迎着霏霏细雪而低头前行的我,突然听到寒鸦扑翅的声音,抬

头只见一座古老的庭院中,居然有着一棵枝条瘦长,却开着橙花的树;再定睛细看,才发现

是棵柿子树。

  在白皑皑的房顶和灰朦朦的天空对比下,那柿树的枝条都成为了深黑色,而每一技的梢

头,则鲜鲜艳艳地垂着几个圆圆的小柿子,如同圣诞节挂的小灯。

  “或许是因为太小了,也可能为了留在树上做个寒冬的点缀,那庭院的主人,才会不摘

去吃,而任凭它们挂着吧!“

  我心想:

  “但不知那经过霜雪的柿子,会不会正像母亲说的那样好吃呢?”

  再看到柿子树,是5年之后了,初到美国的我,应邀在佛罗里达的活赛可拉市教画。某

日课余一个美国老大太开车带我到田野游览、指给我看成片的棉花田,其中像是个大鸟啄食

的采油井和粟子树。在一片荒郊的树林间,我却发现了一棵跟仓敷所见差不多的树,正挂着

一颗颗橙色的果实。

  “那是什么树?”

  “persimmon,难吃死了!苦的野果子!”她没有停车。

  终于在纽约冬天的一个水果摊上,我看到了柿子。那跟台湾比较扁的柿子不同,而是高

高长长的,尾巴上有个小尖,果蒂则跟国内的一样。我毫不考虑地买下来好几个,且忙不迭

地,一迸家门就削皮往嘴里送。天哪!我的嘴足足涩了半个下午。

  后来才知道,美国的柿子都没有经过脱涩的处理,必须买回来摆上好一阵子,变软之后

才能吃。如果买得太生,则果皮会日渐皱缩霉烂,到头来只有扔掉。

  为了赶季节,也为了总能有成熟可吃的柿子,每当见到柿子,虽然价钱高到一块美金一

个,我也会买回一大堆,将它们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每天过去从头到尾摸一遍。这使我想起

一张牧溪的水墨画,不正是许多柿子排排站吗?或许他老人家也是每天流着口水摸一遍,既

想吃,又不敢早吃吧!

  所幸在没有柿子的季节,还能找到柿饼,只是里面容易生虫,风味也差多了!唯有前两

年在日本奈良杂货店里买到的,两个如大茶碗般,半湿不干,介于新鲜与柿饼之间的柿子,

真是既保存了柿子温润膏腴的滋味,又增加了许多甜度,使我至今难忘。

  当然,我也难忘母亲以前说的,在冬天碗里泡冰柿子的故事。只是令我不解的是,穿外

总是飘雪,母亲却只把柿子放在窗台上,从不见她拿出去冻过。

  “您既然从我小时候就说,柿子在雪里冻子之后有多好吃,为什么在纽约不试试看

呢?”

  有一天,我忍不住地问她。

  “你从你老子死后,就不吃硬柿子,不是为了怕勾起回忆吗?”

  “可是他死了之后,咱们却常吃软柿子啊!”我说:

  “软柿子里没有爸爸的影子!”

  “但泡在碗里,拿到雪里冻过的柿子里有,40年前的影子,还是那么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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