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料到陈主任会问这样的问题。杨小翼警惕地看了她一眼。陈主任的面容这会儿柔软了一点,也许是因为旅途劳顿,她看上去脸有些浮肿,比刚见时苍老了一点。杨小翼不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她的遭遇太复杂了,很难说清,也不想说清。
“你不想说算了。”她叹了一口气,“到了厂里,好好干,有什么困难,你可以找我。”
杨小翼很感动,不停地点头,说:“谢谢。”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点点关心就可以让她感激涕零,何况她已体会到这个女人表面严肃实际上是宽厚而善良的。
陈主任笑了笑。这是杨小翼第一次看到她笑。陈主任笑起来样子还挺好看的。
“我们家丫头比你高,像我。”陈主任拉起家常。“她原来是在部队打篮球的,一次比赛中受了伤,告别了她喜爱的篮球队,分配到军区工程兵部队,去建设成昆铁路。不过,她是搞内勤的。我女儿说,成昆铁路是世界上最复杂、最艰难的工程,要穿越群山万壑,要修筑无数的山洞和建造无数的桥梁。”
“她挺了不起的。她叫什么名字?”杨小翼问道。
陈主任的眼睛里刹那出现一层淡淡雾霭,她说:“她叫梁佩英,名字很土是吧?是我给她起的,她老是怨我给她起了个男人的名字。”
说完,她苦笑了一下。
杨小翼喜欢上眼前这个中年妇女了。她身上有某种动人的品质,她令杨小翼想起在乡下学农时碰到的妇女主任。不过,她比那妇女主任更打动杨小翼的心。杨小翼对待那妇女主任还是居高临下的,但在陈主任面前,杨小翼有一种受到保护的受宠若惊的感觉,她很想依靠她。
“有一天,她写信来说。她有了男朋友,是工程兵的一个工程师,她说,他比她还矮一个头。”陈主任微微笑着,好像此刻她看到女儿和她的男友站在她面前。她继续说:“我女儿太高了,有一米八。我一直担心她找不到男朋友。中国男人都太矮了。”说完,她哈哈笑了出来,但笑容马上收敛了,好像这样笑是唐突的。
卡车经过六个小时的颠簸,到了晚上,终于到了华光机械厂,一路上,陈主任对工厂约略作了介绍。工厂主要生产枪支和瞄准镜。厂部设在华蓥,离广安县城还有十公里。据陈主任说,工厂是根据军委的指示创办的,工厂设置在大后方的山沟沟里是出于战略考虑。
陈主任安排杨小翼在厂部的招待所住了下来。他们三个都没有吃过晚饭,陈主任让司机去厂部食堂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一会儿,司机拿来几只面包。也许是因为疲劳,杨小翼一点食欲都没有。
这天,杨小翼早早睡了。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有一种身处天涯之感,好像她穿越千山万水,来到一个孤岛之上。四周非常安静,远处厂部低沉的机器声好像被这空寂吸走了,听起来像是自然的一部分。透过窗子,可以看到月光下墨色群山。那应该是华蓥山了。山峦挡住了一半的天空,显得庄严而神秘。她虽然逃离了北京,但北京的一切似乎并没有远离她,只是变得像一个梦境,回想起来没有一点真实之感。
第二天一早,陈主任来到招待所,要带她先去厂区参观。
招待所在厂部的西边,招待所背后就是山脉了。他们朝厂区走去。华光机械厂规模相当大,坐落在华蓥山脚下的某个山谷里。厂部规划得像紫禁城一样方正,围墙有三米高,厂房都是清一色的平房,整齐划一,粉刷一新,排列得像列队的士兵。厂部中间有一幢四层办公楼。厂部的西边是生活区。各区块之间用植物分割开来。厂区的植物以合欢树为主,在厂区的北侧,则是大片的白夹竹林。厂区乍一看像一个军营。企业管理层都是军事编制,工人大都是军队干部家属,一部分是就地招收的。除了厂门口的岗哨,厂里的干部都不穿军服,他们和工人一样大都穿劳动工装。厂区外是农田,附近有一个小小的村庄。杨小翼想起昨天晚上听到的狗吠声和清晨雄鸡的鸣叫,应该来自那个小村庄。
参观完厂部,陈主任告诉杨小翼,因为她在北大学的是历史,她将被分配到厂办公室上班,不过,先得去车间实习半年。然后,陈主任领她去了光仪车间。
杨小翼的师傅是个拘谨的男人,瘦弱而文静,当陈主任把她介绍给他时,他抬头瞥了她一眼。他拿着熔化玻璃用的瓦斯枪,只顾埋头干活,非常专注。他干活时,小指上翘,像王香兰女士演戏时的兰花指。
“那杨小翼同志就交给你了。”陈主任说。
师傅点点头。
陈主任拍了拍杨小翼的肩说,好好干。然后就大步地走了。
杨小翼站在一边看师傅操作瓦斯枪。整个过程师傅一声不吭。
这时,杨小翼听到边上有几个人在轻轻说着什么。她竖起耳朵倾听。他们在议论陈主任。
“她瘦多了,起码掉了十多斤。”一个说。
“她够可怜的。听说她女儿是被炸药炸死的,隧道的炸药一直没开炸,她女儿进去检查,结果她刚进洞,炸药就爆炸了,她女儿被炸得尸骨都没找到。”另一个说。
“因为没找到女儿尸体,听说陈主任现在都不相信女儿死了。”
“她够可怜的。”
杨小翼无比震惊。她想起陈主任谈论女儿时幸福的样子,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关于杨小翼来到华光机械厂有各种各样的传言。有人说,杨小翼是因为在大学里生活腐化才下来的,她是个不要脸的女人;有人说,杨小翼是个右派,在大学里发表了反革命言论,保持军籍算是幸运;还有人说,杨小翼家庭背景不一般,她下放是因为她的家族得罪了中央某高层。听到这些传言。杨小翼感到特别难过。“腐化”、“右派”这些字眼一般出现在批斗会上,出现在被批斗的人挂在脖子的牌子上,这些词往往写得暴戾而夸张,有着牛鬼蛇神的狰狞面目。但她无法辩驳他们,她无法说出她被下放的真正原因,她只能默默地承受。
她明显感觉到自己在工厂里被孤立起来。厂里的工人以男人居多,大都明朗而乐观,喜欢成群结队聚在一起,操着各种各样的口音谈论家长里短或者世事变幻。但杨小翼却很难参与其中,每次她过去时,气氛就会变得僵硬,欢乐的场面不复存在。他们似乎对她怀着某种警惕。杨小翼的师傅是一个行为拘谨的中年男人,有一次,他在休息室换工装的时候,她无意中闯入,师傅吓得面如土色,慌忙从休息室逃出,好像她要强*他似的。杨小翼委屈地想,难道他害怕她勾引他吗?难道她真的像放荡的女人吗?杨小翼照镜子,觉得自己这张脸一点不像传说中的狐狸精啊!要说狐狸精的模样,像米艳艳这样才说得上。怎么突然想到米艳艳了呢?要是米艳艳也在这个工厂那该有多好啊,那她不会如此孤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