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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和日丽(第十三章)(3)


  有一天,陈主任来到车间,以厂部政治部主任的身份,给工人们开了一个会。会中,陈主任直言不讳地讲了她最近听到的传言,说,这些传言都是错误的,她看过杨小翼的档案,杨小翼清清白白,没有犯任何错误,她之所以来内地,是自己主动要求,想尽早投入社会主义建设。“杨小翼同志是个好同志,觉悟高,值得大家学习。”陈主任最后下了个结论。
  杨小翼听了非常感动。她很想表达谢意,但不知怎么表达,也不知怎么做才足以让陈主任明白她的感激。一直以来,杨小翼是不太在意别人的关心的。在永城,刘家所有的人待她不薄,但那时,她误以为刘伯伯是她的父亲,因而对刘家怀有一种理所当然的索取态度。这种态度成为她整个青少年时期的基本情感倾向,已然成形,现在,当她发现自己需要表达感激时,反而束手无策了。
  陈主任倒是一点也没有表现出需要人感激的样子,会议结束,她把杨小翼叫到一边,对她说:
  “还习惯吗?辣吃得惯吗?”
  杨小翼说:“习惯的,都挺好的。”
  陈主任瞥了杨小翼一眼,说:“有什么困难,你来找我,别客气。”
  “谢谢。”
  “食堂的菜吃不惯的话,你到我家来,尝尝我做的菜。”
  杨小翼说好的。
  为了表示谢意,那个星期天,杨小翼决定拜访陈主任。她记得去北京读书时母亲给她裁了一块蓝布,母亲让她到北京后,根据北京人穿的样式,请裁缝缝制一件,她一直没动过。她从皮箱子里找出这块布,打算把它送给陈主任。
  杨小翼从没给像陈主任这样的人送过东西。从前,她和米艳艳彼此送这送那的,但那是两个平等的女孩子之间的人情往来。现在的情况完全不同,陈主任是领导,她发现在这种情形下送东西是件多么艰难也是件多么令人羞愧的事。她很有压力。当她向陈主任家走去时,觉得像是在做一件不光彩的事。那块布就藏在一只小帆布袋里。小帆布袋是母亲缝制的,母亲说,身边带着小布袋,上街买东西比较方便。杨小翼向陈主任家走去时害怕见到人,她觉得自己鬼鬼祟祟的样子真像是一个贼。她还害怕陈主任会拒绝她的礼物,那样的话,她会无地自容。
  当她敲响陈主任家的门时,她的心跳比敲门声更响,她听到自己的心脏里像是装着一面锣鼓,正激越擂响。门打开了,陈主任见到杨小翼,脸上顿时露出平时难得一见的笑容。这笑容像刹那开放的花蕾,让杨小翼感到温暖。
  陈主任没有拒绝杨小翼的礼物,她甚至对礼物没有任何表示,没有客气,也没有虚与委蛇,好像根本没有礼物这件事。她说:
  “你来得正好,我在包饺子,你来帮忙吧。”
  杨小翼洗了洗手,来到厨房的桌子边。杨小翼从没包过饺子,陈主任给她示范。一会儿杨小翼就学会了。陈主任一边包饺子,一边笑着说:
  “我们家佩英的手没你巧,她学不会包饺子,你再怎么教她,都学不会。她从小就笨手笨脚的,除了打篮球,什么都不会。”
  陈主任又在提她的女儿了。杨小翼的心颤抖了一下。她有些可怜陈主任,眼眶跟着泛红。但她强抑情感,不让陈主任知道她的难过。她说:
  “有佩英的照片吗?”
  “有啊。”
  陈主任放下手中的饺子皮,洗了洗手,进了房间。一会儿,她拿着一本叫《中国青年》的杂志出来。杂志的封底上,有一个女孩正跃起投篮,她没看篮板,反而回头在笑,笑容灿烂。这样的笑,她刚才在陈主任的脸上看到过。
  杨小翼说:“她动作真漂亮。”
  她说:“这丫头,从小见到篮球就不要命。”
  这天,陈主任一直在谈论她的女儿,好像她的女儿还活在世上。杨小翼惊异于她记得这么多女儿的细节,一桩一件,生动鲜活。她想起自己的母亲。母亲是否也记得自己这么多的事情呢?对此她不无疑虑。
  因为陈主任的反复描述,杨小翼熟识并喜欢上了这个叫梁佩英的姑娘。杨小翼相信如果见到这姑娘,她一定会认出来,并成为朋友。但她已不在人世了。
  中午,陈主任的老伴回家吃饭。陈主任的老伴看上去非常苍老,他有些畏畏缩缩的,老是看陈主任的脸色。他没坐下来吃饺子,他用一只铝盒装了些饺子,又工作去了。他是仓库管理员,要上三班。今天是他的值班日。
  杨小翼暂住在厂招待所里。
  刚到华光机械厂的那段日子,杨小翼压制自己不去想事,只埋头于车间干活。她想忘记北京,忘记永城,她想成为一个突然降生的人,在这世上无牵无挂。
  但是,她还是会想念母亲。她现在已非常了解母亲这些年来的感受,她和母亲是同一边的。她曾经那么渴望有一个父亲,现在她对此已无盼望。她觉得这些年自己就像一只飞蛾,一厢情愿奔向某个目标,结果撞得头破血流。是的,她把一切都毁灭了,她无法告诉母亲她现在的处境,母亲知道了一定会非常担忧。
  到广安后,她收到过母亲的信。是北京转寄过来的,母亲以为她还在北京读书。她决定不回母亲的信,她打算回家探亲的时候当面告诉她。
  这段日子以来,她的睡眠不是太好。夜深人静的时候,另一个人会在她的心头出现,这个人就是伍思岷。现在她想起伍思岷时,脑中出现的不再是他们全家离开永城的场景,而是他洗完澡喊她名字的样子。那会儿,伍思岷真是朝气蓬勃,他的目光里有灼人的光亮,简直能把未来照亮。尹南方也有相同的目光。很多时候,伍思岷的脸和尹南方是重叠的,仿佛他俩是同一个人,让她难以分辨。
  杨小翼去过几次广安县城。有时候是坐厂里的车子去,有时候是步行或中途搭乘农民的手扶拖拉机去的。到了广安,她不干别的,就在广安的大街小巷盲目而执着地串行。小巷子的两边通常是木结构老房舍,在二楼晾着各种各样的衣服。她总是抬头张望,试图在这些衣服里辨认出伍思岷漂亮而洁白的衬衣。她还盼望着在哪个小巷和伍思岷不期而遇。要是相遇,他能认出她吗?但她认为自己一定能认出他来。
  当然她一无所获。广安这么大,要在街上遇见的机率微乎其微。走在广安的街道,看着街上过往行人陌生的面孔,看着被植物遮蔽的天幕,她会感到茫然。
  她也曾去广安县的人武部问过伍家的下落。接待她的干部相当年轻,对她的询问保持高度警惕,他要看她的单位介绍信。那时候去政府机关办事都要凭所在单位介绍信,才会有人接待。她当然没有,她纯粹是私人行为。那年轻干部就拒绝了她的要求。后来,她在另一间办公室间一个年岁比较大的男人,那人摇摇头,告诉她,他从没听说过有姓伍的退伍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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