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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和日丽(第三十一章)



  
  一九九九年冬天,空气里充满了世纪末狂欢而伤感的气息。关于新世纪的资讯充斥着电视、报纸、互联网、广播,可谓不厌其烦、连篇累牍。一种叫“千年虫”的病毒将袭击英特网;有富翁将重奖第一个降临新世纪的婴儿;商家在推出新世纪概念的商品。这个星球上的所有人都在翘首等待新世纪的到来。悉尼大桥将施放焰火,焰火会如瀑布一样流入大海;纽约时代广场前面将有跨世纪晚会;杨小翼听说在永城老家也会有非常疯狂的项目,届时在中山广场将聚集一万架钢琴,演奏《黄河大合唱》。杨小翼走在北京的街头,时常会听到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夜晚,礼花升腾,划破夜空,明亮的光线照亮仰天观望的人们的脸。
  杨小翼想,时间真是奇妙的东西,它在那里划出一条界线。于是人们有了新的盼望,好像穿越这个界线,人人都会成为一个新人,这个世界将焕然一新,好像时间的那边充满了天堂一样的光芒。
  除了盼望,也有一些相对严肃的媒体策划了整个二十世纪的回顾的专题。从这些专题中,有如下的关键词:工业化,两次世界大战,革命,死亡,饥饿,科技进步等等。这是一串具有内在逻辑的关键词。而对中国来说,“革命”是最为核心的词语,“革命”曾经使这个国家聚集巨大的能量,变得万众激情。
  那段日子,杨小翼停下了手头的工作,在等待着新世纪的来临的同时,陷入了深长的回忆之中……
  在回忆里,童年的时光变得异常清晰。她记得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身世存谜是五岁那年,那是春天的一个晴好的午后,阳光灿烂,空气里充满了春天特有的花香,那是附近公园里盛开的紫罗兰和菖蒲混合的气息。那天,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个没有父亲的人。
  这之后,她一直等待着父亲的来临。在她的想象里,父亲会坐着上海轮从永江上来,她因此经常去永江边玩。每天,上海轮一到,码头上就会下来各式各样的人,他们带着远方的气息。在她的想象里,这远方不仅仅是指上海,它很宽广,宽广到了经文里写的天堂。那时候她喜欢一切外面的事物,在她的潜意识里,那外面的事物同她的关系是密切的,好像她就来自那个遥远的“外面”。永江宽阔而清澈,在日光下,河水会变幻出很多意想不到的图案,只要长久地凝视于水面,就可以想象出天上的飞鸟,地上的牛羊,白娘子和许仙,以及许多只有在想象中才存在的景象。秋天的夜晚,永江会出现潮水,潮水退去,滩上会留下瓶子、木块等杂物。她喜欢在河边捡瓶子,关于漂流瓶的故事是慈恩医院的索菲娅嬷嬷告诉她的。漂流瓶,多么美好的名字,就像是天堂的另一个名字,那里有着外面世界的消息。有时候,河上会飘来尸体,每次尸体出现,她顿觉天地间暗了下来,好像有另外一些消息正在这空间弥漫。教会的人会把尸体捞上来,然后把他们埋葬在教会的墓地上。
  但父亲最终也没有到来。她曾经以为刘伯伯是她的父亲,却不是。在她的生命里,终于没有喊出“爸爸”这个单词……
  可能是长时间置于回忆之中,她的神情恍惚,有些分不清回忆和幻觉。
  那段日子,刘世军刚好来北京。刘世军已离开永城,调到省航道局任职。刘世军见到她,说她脸色苍白,有一股子阴气,他问她是不是很久没有出过门了?
  那天,杨小翼和他去附近的一家西餐厅用餐,他们都喝了点儿酒。
  在这个世纪末,餐厅生意兴隆。杨小翼看到很多年轻的面孔,他们真的年轻啊,他们的衣着打扮已经和巴黎没有什么两样,他们举手投足已经和国际接轨了。她看到其中的一对年轻情侣似乎在闹别扭,那女孩一直不吃东西,她餐桌前的美食一口也没动过。那男孩在哄他,男孩用叉子叉了一小块牛排放到她嘴边。那女孩却别过头去。
  总是这样,看到年轻的面容,她就会想起儿子。如果他活着,他会是什么样子呢?奇怪的是,她总是忘记儿子的面容,却记得他所有的生活细节,他的习惯,他的口头禅。记不起儿子的脸一度让她感到心慌,她一次次找出儿子的照片,凝视那张年轻的脸庞,希望把他铭刻在心,但过一段日子便总也记不起来。然而,她却在每一张年轻人的脸上都能找到儿子的影子。
  杨小翼那天喝多了,她特别伤感,因而流下了眼泪。刘世军问她怎么啦?她说:
  “我现在真的感到自己已然苍老。”
  新千年快要到来前一天,杨小翼突然接到刘世晨的电话。那时候,刘世晨已于三年前回到老家永城,成了永城市委书记。
  刘世晨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非常兴奋,她邀请杨小翼回老家看看,说要给她一个惊喜。杨小翼问,什么惊喜啊?但刘世晨就是不答,她说到时候就知道了。什么时候直性子的刘世晨也变得这么喜欢卖关子了呢?
  母亲死后,杨小翼回老家的次数就少了。偶尔也会回去看看刘伯伯,后来刘伯伯调到省城,她就再没有回去过,但在这个充满回忆气氛的世纪之交。她愿意回去看看。
  她是傍晚六点半到永城机场的。永城的机场大厅装扮得花枝招展,充满了跨世纪的喜庆气氛。她没想到刘世晨亲自来机场接她。这几年,世晨因为常到北京办事,杨小翼倒是经常见到的。世晨是党的女高干,有着女高干的一般特点:一头乌黑浓密的烫皱了的短发,看上去像一个鸟窝。杨小翼经常笑话她的发式,看不出男女,还问她这黑发有没有染过。世晨说,早染了,你没见我哥早白了头了,我们家遗传。杨小翼老远就看到世晨的鸟窝头,向她打招呼,世晨露出大大咧咧的笑容,然后上前把她抱住。
  杨小翼说:“你日理万机的,干吗亲自迎接我?我又不是国家主席。”
  世晨说:“首都来的嘛,我们小地方的人敢怠慢了?”
  杨小翼说:“去你的。”
  杨小翼被接到早已安排好的大约属于市政府的一家宾馆。她住下后,世晨就带她去吃饭。她跟着世晨进了一个包厢,发现世晨的女儿也在。世晨有两个孩子,儿子王拓,现在在美国哈佛读博士后。女儿王妍,成了一个画家,现在中国美院当教师,据世晨说,她的思想现代、奔放,至今单身,让人受不了。
  这个年代,这种所谓的接风酒,酒桌上的方式大同小异。老友相见,当然要放开喝。这几年,也许是应酬较多,杨小翼的酒力日增,也可以大口喝酒了。世晨这样的党的干部,除了个人能力和背景,喝酒当然是官场必备的交际手段。倒是世晨的闺女王妍,滴酒不沾。杨小翼开玩笑,“艺术家不喝酒,哪来的灵感?”她说:“我又不想当官,喝什么酒。”杨小翼说:“我也不当官啊,怎么喝酒呢?”她说:“你是老女人,不喝酒干什么啊?”杨小翼被戗着了。当然,对这个姑娘杨小翼是一点也不介意的。世晨摆了摆手,说:“你别同她胡扯,她懂什么。”看得出来她们母女的关系很融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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