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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和日丽(第二十九章)



  
  关于将军的研究论文发表两年后,即一九九一年秋天,杨小翼突然收到法国里昂东方问题研究所所长让·雷诺先生发出的一封邀请函,邀请她参加一个关于中国近代史的研讨会,主题是法国大革命对近代中国的影响。信中。让·雷诺先生赞扬了她的研究成果,他说,他详细了解了她的情况,如果拨冗前去法国,会给她一个惊喜。
  杨小翼不知道谓之惊喜的是什么,她对西方式的一惊一乍不抱什么希望。她这一生的“惊奇”是够多了,她不奢望所谓的惊喜,她已把人生中的惊喜取消了。但她无法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儿子的失踪让她落入到广大的人生虚空之中,她经常感觉自己失去了坐标,像一堆随波逐流的漂流物,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儿子消失后,她感到自己身体的内部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比以往消瘦了许多,脸上开始出现皱纹,头上有了白发。为了使自己不至于太落魄,她染了发,也开始化妆,这样看起来显得稍微精神一些。
  她还是决定到法国走一趟。
  让·雷诺先生是个非常热情的中年男子。令杨小翼吃惊的是他讲一口流利的中文。她问他是不是在中国留过学,他说没有,向他母亲学的。她笑道,你母亲又是哪里学的呢?“我母亲还真是从中国学的。”他笑容诡异。
  “你还记得索菲娅嬷嬷吗?”让·雷诺先生问。
  “什么?”
  “我母亲曾经在永城的慈恩医院做过护士,和你母亲是同事。”
  “天啊,索菲娅嬷嬷是你母亲吗?”
  “就是。”他温和地微笑。
  杨小翼这才明白让·雷诺先生所说的惊喜原来是这件事。这真的是一个巨大的惊喜。她告诉雷诺先生,她想马上见到索菲娅嬷嬷。她想起索菲娅嬷嬷离开中国时哭泣着对她说:“是我带你来到这个世界,我是你的接生婆……”她笑了。
  杨小翼是在索菲娅嬷嬷的住所和她见面的。四十多年过去了,她没想到还会见到索菲娅嬷嬷。她应该七十多岁了,但精神很好。她自然卷曲的棕色头发像早年那样浓密,眼神里依旧保存着当年的热情。杨小翼曾仔细观察过她的眼珠子,在不同的光线下会呈现出不同的颜色,但无论何种颜色都非常纯净,毫无杂质。她还能讲汉语。
  索菲娅嬷嬷拉着杨小翼的手,让她在她身边坐下。她告诉她。她是看了她的论文后判定她就是从前认识的那个小丫头。她让雷诺先生查了杨小翼的相关资料。“资料显示,你是永城人。我马上猜到是你,我也猜到将军同你的关系。你母亲当年来永城,就传说她的情人是共产党的一个重要人物。”索菲娅嬷嬷说。
  然后,索菲娅嬷嬷愉快地回忆一九四九年前在永城的时光。她特别提到杨小翼的母亲杨泸。“她真是个美人儿,我很想念她,想再见她。”
  杨小翼告诉她,母亲已去世了。
  索菲娅嬷嬷显得非常伤感,她问,是政治原因吗?杨小翼摇摇头,说,她是生病死的。索菲娅嬷嬷说,她是个好人,话儿不多,沉静优雅,又不乏热情。
  雷诺先生一直陪在身边。在杨小翼和索菲姬嬷嬷聊天的间隙,他在一旁适时插话:
  “杨,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相信你会感兴趣的。”
  索菲娅嬷嬷解释道,作为东方历史特别是中国革命史的研究者,雷诺先生收集很多当年在法国的中国革命者的资料。她说:
  “你跟他去吧,那些资料相信对你很重要。”
  杨小翼点点头。
  让·雷诺先生带杨小翼去了里昂大学。他向她介绍了当年将军在里昂大学的相关情况。在路过图书馆时,雷诺先生说:
  “当年将军最喜欢待的地方就是这里,在这里,他认识了一个法国女孩。”
  开始的时候,杨小翼并不相信雷诺先生所言,她认为这样的故事是过于浪漫的法国人的演绎,即使严肃如让·雷诺这样的东方学者也难于幸免。西方人看待东方人总是有所隔膜。可是,当她来到雷诺先生供职的东方研究所,在研究所陈列室看到将军的手迹时,她改变了看法。
  那是一首现代诗。诗的题目是《余来自东方》:
  余来自东方,太阳最早从彼地升起,
  汝不知道,余之目光是女性底,
  背向太阳,面向西方,面向汝,面向汝明亮灿烂底眼眸,
  汝看不清余,觉得余神秘,多情,善解人意,
  总有一天,汝会看清余狰狞之面目。
  ……
  余愿意汝永远天真,愿意汝是屋顶上之明月,
  余愿意在汝前扮满一个好情郎,
  余愿意躺于汝底怀中死得其所,余愿意降生于汝之国土,
  余愿意若汝一样简单,与人为善,
  余愿意唱着河流样底小曲装点汝之田园。
  这是一首情诗。诗上的署名并不是“尹泽桂”,而是“尹默”。她在六十年代亲眼看见过将军的手迹,她认定那确实是将军写的。从诗中可看出来,将军当年吟诵的女郎确实应该是一个异国女子。
  看到这手迹,她相当吃惊。
  雷诺先生解释道:“尹默,应该是尹将军当年的笔名,有‘隐灭’之意,默者,黑犬也,也符合将军当年压抑、反抗的心态。”
  这资料太宝贵了,她静静地听着。
  “这些资料留下来是因为当年尹泽桂将军是匆忙离开里昂的。”雷诺先生说,“他离开里昂不是因为革命,而是因为一件刑事案件。这件刑事案的起因同诗中的女子有关。当年,结伴和将军留学的还有诗人徐子达,他们当年志同道合,一个想成为诗人,一个想成为画家。他们闹翻是因为诗中的女子。将军和徐子达因为这个女子而大打出手,将军把刀子插进徐子达的身体后,就逃亡了。将军以为杀死了对方,事实上,那人没有死,徐子达被救活了。关于当年的事件,里昂警方还留有案底资料。”
  杨小翼记得当年将军曾同她讲过吵架的事件。那时将军只说他当时差点杀了徐子达,将军没有告诉她具体的原因,雷诺先生的解释让她豁然开朗。她十分感慨,现在将军已然成了一个一丝不苟的正襟危坐的革命家,他的人生除了革命似乎没有别的兴趣,而法国,这个自由随心所欲的地方,他曾写过情诗,也曾经因为情感而拔刀相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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