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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和日丽(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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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小翼打算直接从北京走,她不打算回老家了。她无法向母亲、向刘伯伯交代在北京发生的事。她把一切都毁坏了。她所能做的就是隐瞒,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她明白自己是一个失败者,也是一个逃亡者。
  夏津博来送她。她不清楚夏津博是否知道她和尹家之间的事,是否知道是她害惨了尹南方,整个过程他默不作声。他默默地把她的行李捆绑在一起,默默地帮她托运行李,然后默默地把行李票递给她。他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峻,他偶尔投向她的明亮的一瞥中有深深的担忧。她除了向他说“谢谢”外,不知说什么,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火车要到傍晚五点才出发。现在是四点钟,候车大厅里到处都是神色茫然的乘客。杨小翼和夏津博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坐下来。
  从候车室的大窗向外望去,深秋的天空呈现出黄灰相杂的颜色,空气里充满了烟尘,显得混浊不堪,就好像一杯水的底部积满了悬浮物。火车站附近的建筑因为长年受列车吐出的烟尘的侵袭,染上了一层黑黑的焦油,热气腾腾的,使火车站看上去像是一个巨大的化工厂。街道两边植物稀疏,叶子早已脱落,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杨小翼的内心和眼前的景色一样灰暗和茫然。她让夏津博早点回去,夏津博却执意要留下来送她上车。
  五点钟的时候,火车离开了北京站。站台上挥手的夏津博越来越小。北京在向后退,但北京太大了,一望无际,她看不清北京的真容。她感到不是列车在远离北京,而是北京施出一点力气,把火车推离了她的怀抱。北京岿然不动,意志坚定。北京甚至不会为任何人流下一滴眼泪。此刻,杨小翼麻木的情感不掀一点波澜,她甚至连同北京挥一挥手的愿望也没有。
  回想这些日子以来,充斥她心头的爱和恨,那种自我怜悯和深重的负罪感,对北京来说,是多么不值一提。自以为比天大比地大的事,只不过是她个人的戏剧,只不过是她个人的一点点自私的想念和某个自不量力的注定实现不了的欲望,对周围的人哪怕是夏津博这样的朋友,也不会产生什么影响。
  可是奇怪的是,当北京渐渐消失在看不见的远方,北京却以另一种形象出现在她的想象中。北京是阴性的,凄苦的,在这样的想象里,北京成了一个舞台,一个人间悲剧的发生地。而这个悲剧的导演者就是她。她让一个家庭破碎了,让尹南方成了悲剧的主人公,而这一切原本是可以避免的。尹南方是多么不幸。如果能让时光倒流,她一定会做出另一种选择。为了南方,她什么都可以舍弃,她那点可怜的愿望算什么呢?她一定会好好保护尹南方。但一切为时已晚,南方已失去了下半身的活力。
  她确实是有罪的。她根本无权审判将军。她对不起将军,对不起周楠阿姨,尤其对不起尹南方。她的眼前浮现南方阳光般的脸。她一遍遍对想象中的尹南方说:
  “对不起,对不起。”
  她脸上的泪迹被风吹干了。有一个孩子一直看着她。孩子母亲拿出一块手帕让她擦泪。她说,我有。她掏出手帕,擦了一把。当手帕碰到她的眼睛时,泪水又一次泉涌而出。
  列车终于到了重庆。
  在重庆车站,厂部派了人来接杨小翼。来人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干部,她身材高大,拿着一块纸板,上面写着杨小翼的名字,站在出口处。杨小翼来到她的面前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并向她问好。她的态度非常生硬,不苟言笑。她居高临下地看了看杨小翼,然后自我介绍:“我是厂政治部的负责人,我姓陈,我代表厂领导来接你,欢迎你来支援内地。”她的语调毫无情感。杨小翼僵硬地笑了笑。陈主任向她要行李托运单,她不好意思劳驾她,她说,陈主任,我自己去拿吧。陈主任很强硬地要她在出口处等着。
  “你先休息一下,我一个人就可以。”
  一会儿,陈主任背着行李来了。行李包压在她的肩上,但她的身躯依旧保持挺拔,那样子给人一种举重若轻的感觉。杨小翼跑过去要帮她,她一把推开她,说,你这么瘦小,哪有什么力气。走吧,车子在外面等。杨小翼感到不好意思,诚惶诚恐地跟在陈主任的背后。出了车站,陈主任大老远对司机喊,让司机把车开过来,她的声音里似乎有些不耐烦。
  车子是一辆小型卡车。陈主任把行李小心地放到车斗上面,然后,爬了上去。她对杨小翼说,你坐副驾驶座吧。陈主任的口气相当冷,像是在命令她,也像是在恩赐她。杨小翼无法违背她的意志,爬到副驾驶座。
  深秋,天已经很寒冷了,想起陈主任独自一人坐在卡车上,在呼啸的风里受冻,杨小翼忐忑不安。司机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专注于开车,甚至没有看杨小翼一眼。汽车一直在山路上行进,道路崎岖,车速因此很慢。杨小翼问司机重庆到广安要开多久?司机说,要六个小时。
  途中,他们在一个加油站下车休息了一下。待开车时,杨小翼爬上了卡车斗,不愿再坐到副驾驶座上。“你这是干吗,上面多冷啊。”陈主任说。杨小翼没吭声,默默坐在她身边。杨小翼希望陈主任能到副驾驶室坐,但陈主任没下去。杨小翼的行李在车斗的一角,车子震得行李快散架了。不过里面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除了书,就是一些生活用品。陈主任见状,来到行李边,仔细地捆绑。杨小翼也赶紧站起来去帮忙,卡车颠簸了一下,差点把她晃下车。陈主任把她护住,让她坐下。杨小翼被刚才的危险吓着了,脸色苍白。
  陈主任整好行李,在杨小翼身边坐下来。这回她靠近了杨小翼一点。她问,冷不冷?杨小翼说不冷。陈主任说靠在车头的挡板上可以挡风。杨小翼点点头。
  又是沉默。杨小翼听说四川人是能说会道的,但她今天见到的两个人却是如此吝于言语。汽车在山路上盘旋,杨小翼茫然看着大山沟里的风景。向后退去的山形地貌随着她的视线的变化而呈现出不同的样貌,山上的植被茂盛而苍翠。在山脚下,零星有一些村庄,更多的是高低不平的田野。在深秋的田野上,稻谷已被农民收割,只留下腐烂成黑色的稻谷的根部。杨小翼想起来了,重庆差不多和永城处在同一纬度上。在层峦叠嶂的山间,她嗅到了江南的气息。她自然而然想起了永城老家,一时有点恍惚。
  “丫头,犯错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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