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
时间:2023-06-23 作者:任林举 点击:次
2016中国年度作品·散文(全文在线阅读) > 戈壁 任林举 七月,浩浩荡荡的风,成群结队地越过天山的垭口,像透明的海水,像沉默的羊群,绵绵不绝地涌流而来。 很快,这支勇往直前的队伍就越过了山谷,越过了森林,越过了草原—— 过奇台县城时,面对它们不解的另一种繁华——纵横交错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林立的高楼和各种各样高深莫测的“设计”——稍事迟疑,最后仍采取了一种亘古不变的方式,像掠过一切人类文明一样,将这座准噶尔盆地东缘最著名的重镇一掠而过。 对于已经在路上行走了几百、几千万年的风来说,所经过的一切都太过短暂。短暂,如即兴即灭的海市蜃楼。千年以前的古道、古城、驿站、马队,百年以前的商行、店铺和曾经蹚起冲天烟尘的四万峰骆驼……那么多人类以为漫长、久远的事物,风都没有来得及细细抚摩、感悟,便都已在岁月的淘洗中销声匿迹了。风,并不需要仔细感知或一定要参透什么,因为微不足道的旧事匆匆而过之后,很快就有新的一切生发出来,取而代之。但新的一切也依然,微不足道。 风继续向东,向北。几十万亩茂密的农田铺陈如画。开垦河、中葛根河、碧流河、吉布河、达板河、水磨河、东地河……各条河流自天山北麓逶迤而下,如一道道呈辐射状分布的银色水线,将那些碧绿或金黄的农田分割成均匀、规则的条块,尽管从天空向下俯瞰时图案优美、动人,却绊不住风执着前行的脚步。穿过这个水汽浓厚、滞重的“潮湿”地带之后,风切入了干旱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前行的脚步顿时变得轻盈起来。灰色的骆驼草和没有叶片的梭梭,一丛挨着一丛,无边无际地铺展至远方。广阔的沙漠已经成为一块柔软的素花地毯,风完全可以打“赤脚”,撒着欢儿在其上奔跑。 “……至黄草湖驿,又北行八十里,至将军戈壁。”(《奇台县乡土志》)这是人的路线和尺规。风,只遵循时间的法度,并不沿着人的路线行走,也不必拘泥于空间的约束。 一进入大戈壁——那片人迹罕至的万古荒原,风就像流浪的游子回到故乡,获得了真正的自由。在一千平方公里的广阔区域里,风可以随心所欲。它们可以一个筋斗接着一个筋斗地翻滚前行;可以一边叫喊一边扶扶摇摇地飞翔;也可以安静地躺下来,一动不动地伏于地上休息。艳阳之下,暑气之中,那些时隐时现的海市蜃楼,是风居住的房屋吗?当它们进驻,那一座座虚幻的楼宇,便从人们的视野中隐去。 遍地黑色的砾石或砾石之间,刻满了风走来又走去的印迹。整整三千年,没有人破解风的秘密,猜不出它们跋山涉水到戈壁上来究竟想做什么。当地一个农民说,大戈壁就是为了风转向准备的一个空场。风吹过大戈壁撞到北边的北塔山,然后折身,西风或南风就变成了北风。 可是,风为什么要转向呢?风固然不解世事,不通人情,但那牧风的人,却一定是心怀悲悯的,不会让南风说变就变成北风。谁都知道,北风一起,灾害就来了;北风一起,季节就变了。而这个时候正是新疆——奇台最美好的季节。早熟的麦子已经泛起了浅淡而明亮的金色;晚熟的麦子则青青地覆满山岗,正在阳光的照耀下吮吸着最后一批浆汁;大片大片的向日葵向天空仰起灿烂的笑脸,它们一心一意沉浸于盛开的喜悦之中,至死也都不相信会有北风突然而至,摧残它们的幸福;草原上百花竞放,毫无心机的蝴蝶向来不懂设防,在花朵和花朵之间翩然嬉戏,尽情地消磨着短暂而美丽的生命;大漠里的很多河流,性情内敛,不愿意整天张扬、喧嚣,走着走着,就悄悄潜入了地下,酷似大漠里忍韧、坚毅的人们,只在暗处做足了自己的功…… 风,终究还是露出了倦意。这个季节,草丰水美,瓜果飘香,连总也吃不饱的野马、野驴、鹅喉羚都不再四处奔跑,谁还愿意没有休止地流浪呢?天上的白云,因为不急于翻卷、移动,显得更加纯净优雅;缓缓移动的羊群因为草的诱惑,在丰盈的夏牧场上乍然散开,仿佛一把浑圆的珠子从一个失控的掌心里挣脱,洁白、黝黑地遍撒草原。在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天上的和地上的牧人,似乎都可以安然歇息了。于是,江布拉克草原上的一个牧人,寻一棵高大的雪杉,躲在阴凉里,脸上盖一顶草帽,准备或正在进入自己的梦乡……此时,将军戈壁上的风也正在安然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