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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土地上睡着和醒来

2016中国年度作品·散文(全文在线阅读) > 在土地上睡着和醒来

    刘亮程

    一、菜籽沟早晨

    我要在一山沟的鸡鸣声里,再睡一觉。布谷鸟、雀子、邻家往小河对岸的大声喊叫,都吵不醒;满坡喳喳疯长的花豆草、野油菜、麦苗和葵花吵不醒。山梁呼噜噜长个子,在我傍着她的均匀鼾声里,有一匹马和小半群绵羊,枕边走过,行到半坡拐弯处,一只羊突然回头,对着我半开的窗户,咩咩咩地叫,仿佛叫她前年走失的羔子。我就在那时睁开眼睛,看见在我被一只羊叫醒的另一世里,我跟着她翻过了山坡。

    二、乌鸦

    我认识乌鸦中的老者。他们一伙在杨树梢呱呱叫时,我听出他苍哑的嗓音,像一个八十岁老人在喊叫。我不知道他喊谁。我听见了,他就是在喊我。我朝树下走几步,想从一树黑乌鸦中认出老了的那只。可是,乌鸦再老羽毛也是乌黑的,他们不会像人,活到头发花白。

    我住的菜籽沟村最多的是白发老人,那些沿路零散地排开的老宅子里,有的住一个老人,顶多住两个,住两个的过一阵剩下一个。在村委会上班的也是老人,村长、支书都老了,天天到村办公室开会,讨论菜籽沟未来发展的事。

    乌鸦在讨论什么呢。他们在树上开会,听上去每只都在呱呱叫,只有我在树底下听。我听了半辈子乌鸦叫,还是不知道他们在叫什么,但我终于听出一只老乌鸦的叫声。在一树黑压压往天上飘的叫喊中,有一个粗哑的喊声往地下落,好像尘土里有什么被他喊出来。只是我仍然辨不出哪只是他。我仰得脖子都酸了,满耳朵是他们的嘈杂喊叫。

    我一冲动,扯嗓子对着树上呱呱呱大叫几声,他们全惊飞起来。

    他们飞过书院菜地时,我认出那只老乌鸦了,飞在最后面,迟缓地动着翅膀,脖子伸得长长的,像人老了一样,走不快了,头使劲往前伸,他明显跟不上疾飞的鸦群。他们飞过河沟和马路,飞到那片长满藏红花的山坡后,不见了。

    那只老乌鸦留下来,落在水溪边的榆树上,他没叫,头朝这边看我,可能他听出我的声音比他还老。也可能他被一只在地上大叫的乌鸦吸引住,他在天上飞累了,也想到地上来。他一直盯着我看,他的眼睛也许早花了,辨不出我是一个人还是一只乌鸦。也许在他眼里我就是一只老乌鸦,弓着腰,背着膀子,匍匐在地上。他看了我好一阵,呱呱,叫了两声,我知道他是叫我的。我没好意思再学乌鸦叫。多少年我跟着乌鸦学他们叫,早学得太像一只乌鸦了。我担心把他从树上叫下来。万一他真飞下来,落我身旁,跟着我走,我会把他领哪儿去呢。

    三、鸽子

    一只灰白鸽子,站在屋檐上看我们在院子里做饭,大案板上摆满青菜、肉和醒好准备下锅的拉面,她大概看得嘴馋,咕咕叫。我抓一把苞谷撒上去,她跳开几步,眼睛依然盯着我们锅里的饭。

    我们坐在锅头边的案子上吃饭时,她落下来,小心地朝饭桌旁走来,走两步,偏着头望一阵,又走几步,那感觉仿佛她认识我们中的谁,前来打招呼;又仿佛她是我们忘了很久的一个孩子,回家来吃饭了,我们忘了给她摆筷子,忘了给她留位子,忘了做她的那份饭。突然地,我们全停住筷子,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过来,快到跟前她停下来,依然偏着头望,像一个一个认她久别的家人。

    我妈说,给她撒点米饭,鸽子爱吃米。

    方圆起身拿米饭时她飞了。

    她朝屋后的麦田飞去时,连头都没回一下,仿佛她真的跟我们没有一点关系。

    四、挖坑

    我蹲在坑沿,看他们俩往外扔土。头一天,他们挖到半人深回去了。第二天挖到中午,老八找到方如泉,说坑两天挖不完,原来说的六百块太少了,让方如泉加点钱。方如泉说先干,干完再说。第三天下午,他们终于把自己挖进了坑里,只见一锨一锨扔出来的土。我没再去坑沿上看。我一去,老八就跟我说干亏了,让加点钱。

    老八和老五接活儿的时候,可能都忘掉了自己的年纪,他们都五六十岁的人了。年轻时挖一个菜窖,也就一两天工夫。后来,菜籽沟就没有人家挖菜窖了。老八老五也有十年时间没挖过菜窖。这十年他们挖得最多的是管沟,自来水通到村里,光缆拉进村里,都得挖沟往地下埋。他们早已忘了挖菜窖这回事了,可是,我们书院要挖一个大菜窖。我们地里的洋芋丰收了,黄萝卜也丰收了,得有一个大菜窖来冬藏。方如泉找来老八,老八在地上踏了尺寸,一口价要了六百块。老八回去又拉上老五,他们俩计划两天干完,一人挣三百。可是,他们干了整整三天,最后一天,干到星星出来了,菜窖的深度还差半尺。第四天上午,两人又过来补挖,等于干了三天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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