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土地上睡着和醒来(2)
时间:2023-06-23 作者:刘亮程 点击:次
多干的这一天半,成了老八给自己挖的一个坑。菜窖挖完了,院子的其他活儿还在继续,老八每天一早骑摩托来,干到中午回家吃饭,下午又来干到天黑。只要碰到方如泉,老八就说加钱的事。他说自己多干一天半不要紧,关键是老五不愿意,老五六十多岁的人了,被自己叫来干活儿,还干赔。他说自己挖坑累得胳膊疼,现在都没缓过来。还说自己夜夜做梦,梦见自己在一个越挖越深的坑里,出不来。方如泉只是笑着装糊涂,老八一嘟囔他就走开。 方如泉到最后也没给老八他们加钱。这期间我去湖北“长江讲坛”讲了一场课,题目是《从家乡到故乡》,我用自己富有感召力的散文语言,带着在场的五六百人,从家乡出发,往永恒的故乡走。那么多的人,跟着我回家,一个童年的家,路窄窄的,天低低的,光线时暗时明。我讲的是我一个人的家乡,但是,那条语言之路通向所有人的故乡,仿佛人人都回到自己的故乡,我带他们去,喊他们回,他们仿佛忘记了回。 演讲结束后,突然觉得我给他们挖了一个叫故乡的大坑,五六百人被我带进这个大坑里。离开武汉后的好多天里,一些人还在我挖的那个坑里,我从微博信息中看见他们留言。有一个读者说,刘亮程老师都回新疆了,我还在他讲述的那个村庄里。 我回到菜籽沟时菜窖已经修好,里面躺了一堆洋芋。这个温暖的盖了顶棚的大坑,成了一堆洋芋的家。在接下来的漫长冬天里,我们会一次次地下到这个坑里,拿洋芋出来,炒土豆丝,做土豆烧牛肉。到那时,老八梦里的这个坑或许还没挖完,这个活儿他得在梦里干一个冬天。我们帮不了他,或许他会叫上老五,老五比老八聪明,但老五不知道,每个夜里老八都拉着他挖坑,一边挖一边听老八嘟囔活儿干亏了。老五就这样被老八白白地在一场场的长梦里使唤,他以为自己睡觉休息了。他干完白天的活儿,回家洗漱,吃妻子做的汤面条,有时还自己喝两口酒,然后上床睡觉。可是,他睡着后被老八喊走了,他不知道自己夜夜在老八的梦里跟着他挖坑,那个坑越挖越深,永远挖不完了。因为老八认为挖亏了,所以在每个梦里,老八都扭亏为盈,他在一些梦里轻松挖好坑拿了钱,分给老五一半,有时不分,自己独吞。可是,那些梦里挣的钱他带不到梦外,醒来他依然是亏的,这个梦没完没了。老五每天睡不醒,白天干活儿老没劲,他不知道劲去哪儿了,只能承认自己老了吧。有些人就是这样老的,当然,也有另一种老法,像老八,掉进一个坑里,再也出不来了。 我们的菜窖呢,只装了小半窖洋芋。他们说洋芋丰收了要挖一个大菜窖的时候,没有谁怀疑。可是,我们在菜籽沟书院的第一季洋芋没有丰收,但也足够吃到来年的洋芋成熟。其间大菜窖会逐渐空荡地等候新一年的收成。只是我没下去看过,下菜窖都是方如泉和方圆的事,我只是偶尔经过时探头朝里看看,有时晚上经过,突然想起老八,不由得站住。菜窖上面星星密布,在多少个有月光的夜里,这个菜窖被一次次重新开挖。我看不见老八和老五,他们或许能看见我。在老八完全封闭的梦里,我的脚步声传不进去,太阳月亮的吠叫传不进去,厨房煮肉炒菜的香味飘不进去,金子提茶壶倒的一碗水递不过去。在他们挖菜窖的那几天,金子每天做完饭洗好碗给他们烧一壶茶放在坑边,老八老五都夸金子热心。在老八不着边际的梦里,金子是否也一次次地给他烧茶?我不知道进入老八梦境的门在哪儿,但我一定夜夜在他梦里,他光梦见挖坑不行,得有一个梦中给他付钱的人。那个人肯定不是方如泉,因为方如泉不会给他加工资。他有一次找到我,说挖坑亏的事,我答应给他加一点。可是,我去湖北讲课了,回来再没见到他。他在梦里每重挖一次坑,我就给他加付一次工钱,我不知道给他付了多少钱,一个小小的菜窖会让我没完没了地给一个梦中人付钱,也许我早把所有的钱付完,变成一个穷光蛋了。接下来,老八会不会在梦中翻身,我们书院和所有房子,都归了他。他背个手,站在坑沿,看我给他挖菜窖,一天天把自己陷到一个深坑里。他低头跟我说话,我在坑里仰脸看他,说这个坑挖亏了,让他加点钱。他说加钱,没门的事,一扭屁股走了。 五、木匠 赵木匠家弟兄五个,以前都是木匠,现在剩下他一个干木匠活儿。菜籽沟村的老木匠活儿只剩下一件:做棺材。这个活儿一个木匠就够做了,做多少都有数,只少不多。村里七十岁以上的,一人一个,六十岁以上的也一人一个,算好的。也有人一直活到八九十岁,木匠先走了,干不上他的活儿,这个不知道赵木匠想过没有。也有人被儿女接到城里住,但人没了都会接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