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眠的思想者
时间:2023-06-27 作者:马力 点击:次
2016中国年度作品·散文(全文在线阅读) > 安眠的思想者 马力 荀子的血肉被鲁南大地收去了。早先只是兰陵城东南郊野上的一个小坟头,添的土多了,积出了山的姿态。 一个思想者在这里静眠。散发着古远气息的泥土裹紧他,温润的水分滋孕出鲜碧的草树,仿佛从他的身体上长出。我来的时节,残冬的寒峭刚刚过去,纷繁的枝条溢满春天的芳馨。树身带着深沉的神情伫立,几抹轻倩的针叶阴影投映在孤零的坟上,常青的树色象征着生命的久远。墓上的青草在风中绿波般漾动,宛似布满苍老额头的智慧的皱纹。野花也来夺一点风光,花瓣细小,缭乱地吐出粉白与淡蓝,受了风吹,犹似化成蝶翼,转瞬就翩翩旋舞,绕墓而飞。思想的颜色灿灿地闪,吸引着人们的想象。 荀子两任兰陵县令,度过的年光近二十载。那时,他是这个名邑的担纲角色,就像他以强健的思辨力在诸子百家中获享学术尊荣一样。春秋战国时期,思想的开放蔚成繁盛的争鸣局面,衮衮时贤的慧觉,是那个活跃的年代孕育的,又照亮那个年代。曾在历史上共处的诸公,生前,接纳他们的是社会,死后,接纳他们的是热土——走尽了有涯之生,各自带着风雅遁入孤寂的空间,在枯守中承受浓重的黑暗的包围。最带情感温度的是,拥抱荀子的乃终老之地——兰陵的黄土,同赵国的故土一样叫他噙满激动的泪水。被清谧攫住的心,最宜耽入沉思和遐想,他不感到失落。永远辞别了人世,天国的门阙訇然敞开,荀子迎向新异的一切。 远近而来的参谒者,穿过一扇扇髹红漆、镶金钉的大门,轻步接近先哲坦露的心扉。重檐的后圣殿,是为象征思想的重量而兴修,名为“梦花笔”的华表,是为象征生命的高度而刻造。建筑寓意都落在钦敬与追怀上。在这个令后世的目光和心灵良久驻留的地方,我一时的所想,竟是那座无数人经览的济慈墓——惹得雪莱为它动情,并用欣羡的语气说:“想到人死后可以被埋葬在这么甜蜜的地方,不禁使人迷恋上了死亡。”瞅瞅冢前分立的墓碑、翁仲,我更在心里默诵正殿内外横匾上的题字:“最为老师”“周孔之绍”。供于方正拜台上的荀子坐像,是工匠模拟他的形神悉心雕镂而成的作品,扫视的一瞬,我记住了清癯的面容和蓄在颌下的浓须,还有一双闪动着明慧之光的瞳眸。把“生受崇敬,死备哀荣”八字给他,是合适的。 天授的心智禀赋,使荀子将一生中的黄金时段励志于学理的创制。从思考出发的书写,让他通过充盈卓识的语汇来表现自己。神圣的精神劳动,是天职和使命。他向世界赠送了自己拥有的最好的东西——深邃的思想和诚朴的感情。“博雅”“知明”诸字,镌在墓道中间的牌坊上。这标签化的圣训,语出《劝学》无疑。我们多是在语文课上怀着赞叹的心情记诵此篇,从语词间流贯的古雅风调中初识荀子。畅达的论理、警策的箴谕、严缜的逻辑,显示了思想家的一面;繁复的譬喻、整练的句法、排比的气韵,显示了文学家的一面。真理从来都切近人生,精神的功绩也是现实的。他的精进的教诲,仍然在为学子的成长服务——点燃胸中炽烈的信念,竟至改变了命运。当他们摒弃混在心间的各种杂念,敦习进修,使潜在的才智获得长足发展后,定会亲切地怀忆这位带着荣耀远去的尊师。 稷下游学,对知识孜孜以求,为荀子渊深的学养打了底。他承习孔孟,用精辟的言辞建构儒家的精神秩序。古与今、天与人、名与实、义与利、善与恶、礼与法,对于充满矛盾意味的概念,皆持独异的灼见,倾心解析深奥的意义之谜。基于认识选择的理性定位,是在时间线上确立的坐标,引导后人向着儒学的源头寻溯。 “天行有常”是荀子尊奉的天道观。究天人之理,飞荡慷慨之气,代表了人类的自信。上古时代,少数智者才能看到这个高度。他用理智的声音压倒飞来的质疑,使自己跃上思想家的峰巅。他对观念世界的成功塑造,促进了古代哲学的成熟。他那仰天而啸的风姿,恢恢然,广广然,昭昭然,荡荡然,一颗孤傲的灵魂在无边的寰宇狂奔。同在穹苍之下,他不像屈原那般忧愤,也不像庄周那般玄远。 “人之性恶”是荀子对孟轲发出的辩难,也提出一个深刻的道德命题。面对人性,孟子投来的目光是温良的,荀子投来的目光是冷厉的。他的思绪固执地转向人性的另一面,并直接亮出诘问的锋芒:不经过教化,先验的善只是理想化的幻象。相异的识见深处,又都暗含理想主义的色彩。一代儒宗钱大昕谓之“立言虽殊,其教人以善则一也”。善恶观念是复杂人性的抽象,对于心灵的默化往往又在日常的浸淫里。歌德的看法或近于述圣公子思的中庸准则,他这样讲:“我们称之为恶的东西,只是善的另一面,它对于善的存在以及构成整体是必不可少的,就像要有一片温和的地带,热带就必须炎热、拉普兰就必须冰冻一样。”天道远,人道迩,形而上的奥旨,我是常人,故不能解,只好求助奇异的力量。还是连唤数声,让醒来的荀子笑微微地跃出地面,向没有尽头的来日睁开眼睛吧。雨果说过:“那些生时是天才的人,死后就不可能不是神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