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眠的思想者(2)
时间:2023-06-27 作者:马力 点击:次
生命对于荀子的灵魂来说,消逝得太匆忙了,不然,他的精神长度不会限定在《荀子》三十二篇上。太史公说他“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著数万言而卒”。嘉惠历世的鸿文,扩大了无数人的思维疆域,掘进了认知的深度,魂灵上的盲者瞩望到了照彻内心的光芒,培育出对于生活哲思的敏感。简言之,后学莫不有所沾溉。这些独立成章的文字,展开了一个个精彩的内容单元,兰陵人赋予它们一种耐久的形式——刻在长长的碑廊上,使其战胜时间。带着巨大精神能量的经典,最有资格同碑石永伴。不,这些文章本身就是一座巍峻的纪念碑!荀子以深思的代价换来了皇皇载籍,这些载籍内蕴的坚实力量,支撑着宏富的中华文化的巨构。作为著述者的他,赢得了历史的荣光,没有任何虚假的荣光!一幅精神的肖像在追慕者心中清晰地显现。司马迁撰写《孟子荀卿列传》,是向圣贤的致礼。思想家的美誉,超越了县令的体面。文名一旦盖过官名,理政的那番作为倒不常有谁去留意,荀子为之抱憾吗?“从今以后,众目仰望的不是统治人物,而是思维人物。”这,仍是雨果的妙句。 一个人影响着未来。在荀子面前,死亡并不存在,只因魂魄的寿命从来都是无限的。殒身不会导致与世绝缘,也不标志着思想的终结和精神的断裂,他照例活在绵远的世代中。他的睿智长存于我们的呼吸之间,盈溢着古典意韵的语声延续着同圣谛建立的联系。他的双眼好像永远不肯闭上,脸庞依然浮起慈蔼的笑意,宁静地细听后人念诵自己写下的旧而未朽的字句,探知古老的意义如何获得颖异的理解和精新的开益,体味迥殊的生活感觉。 只有用心灵悟透的道理才值得借助语言来表述,成为引导前路的真知。时光抹不去它们的长久价值,每个人都通过自身的经历验证这价值的珍贵性。荀子的撰述,在两千多年前停止了,而在后世那里,则意味着一次次新的开始。也就因此,理知的生机不会萎缩,荀子的心灵羽翼挣脱囚室般幽狭的圹穴,朝着寥廓的天际纵意高翔。人们没有失去他。那颗纯正的灵魂,穿越世纪的门限,犹在现实生活中跳荡。我开始相信,茫茫世间确实存在着永恒。 太史公尝言:“齐人或谗荀卿,荀卿乃适楚,而春申君以为兰陵令。”春申君葬身淮南,李郢孜镇的一抔土下,幽魂不言,公子黄歇还记得起荀子吗?楚相葬身之所,不过一碑一冢,别无布置,逢着晚天的斜阳照来,伤感地立在淡红的落霞中,哪有荀子墓园内崇楼高台的雄丽气象? 随风流泻的灰云坠下来,压住了坟头萋萋的浅草。草丛间颤响着低幽的虫鸣,闲寂的空气愈加浓郁。垒土的弧形边缘被环砌的青石收住,封存了荀子的世界,我也陷入极深的缄默。只一瞬,太阳破开雾霭透出光来,绽放感动天空的明亮的微笑。迎着温煦的照拂,隆凸的封土像是从短梦中醒来,灼灼地亮了。此刻,我的视线恍若同荀子的眸光对接,整座丘垄都笼罩在穿透岁月浓雾的沉静光晕中。这寂寥无语的古冢,存迹千载,并未沦为被遗忘的一隅,潮润土壤的空隙盈满生命的热度,饱实的精神种粒在沃野宁静的怀抱中获得新的萌发。荀子的建树没有覆盖日月的尘埃,无尽延长的光阴会显示它的久远意义。 深深的苍凉是坟茔特有的气氛,四围堕入空寂。大地不会愚弄人类,与它结为一体的逝者,用骨骼担载沉重的泥土,抗拒时日的压力,并以恒定的姿势享受安宁。我的手缓缓抬起,像是举觞敬酹一樽兰陵美酒,在这悄默的墓前。甜润的汁液洇入他长长的酣梦。 (选自《散文百家》2016年第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