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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壁(2)



    风睡去的时候,戈壁是空的,空空荡荡如同什么都不曾存在。那些又是翻滚,又是呼号的事物,突然遁地而走,仿佛永远都不会复生。与此同时,戈壁砾石之下的水汽在阳光的激发下,笔直地升腾起来,犹如黑暗中悄悄苏醒的记忆,犹如一个尚没有聚成形体的梦境。死亡的气息,遂如隐在笑容背后的阴森,一点点浓厚起来——

    这里,原来并不叫将军戈壁,而是叫作“白骨甸”,就是能够把生命变成白骨的地方。之所以后来叫了将军戈壁,是因为在千千万万具白骨之中,有一具生前的身份是号令千军万马的将军。大约在两千年之前的大唐,这里发生过一次惨烈的战争。一位大将率军与西突厥人在这片大戈壁上决战。经过激烈的拼杀,大唐将军击溃了突厥军队,成为那场战争的胜利者。不幸的是,将军在率众追杀突厥溃军过程中却迷失了方向,深陷于大戈壁的重围。

    面对这样难解的重围,有经验的人会静静地坐下来,回归自己的内心,依据性灵的指引,辨识出正确的方向。而这支部队却选择了继续拼杀,试图依据剩余的力量和勇气突破这神秘的“防线”。但如重拳击打了空气,利刃劈斩了流水,他们一次次的努力都失败了。正在人渴马饥、身心疲惫之际,蓦然发现,前方有一潭碧水,波光粼粼,湖边杨柳摇曳,屋舍连片,将军和士兵们不约而同地向着有水的前方狂奔,但人进水退,似乎永远无法接近。最后,湖水隐去,前方仍是一片赤焰滚滚的戈壁。众将士正在懊悔、沮丧,突然前方又出现了一片碧波荡漾的湖水,焦渴的欲望推动着将士们再度狂奔起来……最后,这一队人马终因精疲力竭而全军覆没。

    从此,大戈壁被称为将军戈壁。这是一座生命的囚牢和陷阱,但它的围墙却无形,也无边际。任你的心有多大,它的领地就有多大;任你的心有多么刚硬,它的墙体就有多么坚固。将军打了一辈子的仗,玩了一辈子战略和战术,但至死也没有想明白自己最后面对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敌手。那隐于暗处的神秘存在,究竟用怎样的手段谋杀了自己和自己的军队?

    难道,在我们看不见的高处,果真有一双巨大而无形的手在掌控和安排着一切吗?

    在一亿四千万年至一亿九千万年间,将军戈壁曾是湖泊、沼泽和原始森林。后来,森林、树木就完全被湖泊、沼泽淹没,含有二氧化硅的地下水便随着漫长的岁月一点一滴地渗入树干之中,并以矿物质成分替代了植物组织,年深月久,有机、柔软的树木就成了坚硬的硅化木化石。再后来,这些深埋在地下的化石,又在不可知力量的拨弄之下,逐渐露出地面。

    一亿六千万年前,这里的森林或草地上,曾经生活着一种体形巨大的恐龙。但那些曾经被称作“地球霸主”的生物,最终还是不明原因地消失了。亿万年之后,人们在将军戈壁发现了它们已经变成了石头的尸骸。鬼使神差,1930年和1987年两次考古发掘,均在这片戈壁挖掘出体形完整、骨架清晰的恐龙化石,特别是1987年的发掘,一具体长达35米的马门溪恐龙化石,更被公认为“亚洲第一龙”。

    时光延宕至一亿年以前,这里又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一望无际的大海。蓝色的海水,替代了绿色的大陆。海水里生长、遨游着着各种各样的海洋生物,贝壳类、蜗牛类、鱼类、软体类……比比皆是,当海水消逝,沧海再变桑田,一切的海生动物又纷纷“化”而成石。后来的当地人,称这些古生物化石为“石钱”,于是以“石”呈现的海参、鱼类和贝壳就堆满了大戈壁上的“石钱沟”。

    再后来,人类出现,这里就一直是一个变幻着颜色和形态的巨大沙盘。至将军和他的部队被沙砾掩埋,大戈壁已经吞没了不知多少鲜活的生命,堆积了不知多少森森白骨;那之后,又不知发生过多少葬送生命的杀戮、征战和迷失。每一批生命的出现,都不是最先;每一批生命的消逝,也都不是最后。一茬茬生命的繁衍生息,明明灭灭,都不过是这个沙盘上增增减减的布景,都不过是往昔传说或故事中一个小小的细节。世事更迭或沧桑变幻,似乎全因了坐在高处那个沙画师手中的一把沙子。

    那人对着那个沙盘扬了一把沙,秋天就来了,再扬一把沙,雪就落了。他只沉思片刻,一扬手就是一片沙漠,再一扬手就是一片绿洲,觉得后悔了就用手轻轻一拂,戈壁仍旧是戈壁,砾石遍野……几百、几千、几万、几亿年如斯,他就沉浸在那幅没有做完的沙画前,构思、铺陈、修改……人类在他一个动作和另一个动作的间隙里,一世世地生,一代代地死,没有人能领会他完整的意图,没有人能见证他的最后的成全。原来,他在讲述着一个关于时间和宇宙的故事。

    风,那些让我们真切感知并心生疑惑的风,正是来自于高处那人的广袖一拂。

    再回首,那平平展展的大戈壁,宛若一张写满了字迹的白纸,但却反扣过来,只让我们看到了其背面渗出的点点墨迹。

    终究,我们还是无法知晓,这片亘古苍凉的大漠到底藏有多少秘密和天机而不欲人知。

    (选自《中国作家》2016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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