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枫轩 > 雨枫书屋 > 经典散文 >

在土地上睡着和醒来(7)



    有些人知道自己影子里藏了不好的东西,回家前想法儿把影子丢掉。丢的方法多:比如,把影子拖进树荫里,自己溜掉;还有,骑驴背马背上,人和牲口的影子叠一起;再就是天黑前找个借口进谁家,等太阳落山了出门,影子就丢给这家了;再就是骑摩托,油门一轰,呜的一溜子土,人瞬间不见,啥东西都甩掉了。

    老八不像是要有意害我们的人。他割了一天麦子,腰还没全直起来。他的影子也弓着腰,看上去比老八委屈。

    我问,今年麦子收成咋样?

    老八说,没毬相,顶多打一袋子多。

    老八说的是一亩地的收成,一袋子多,也就一百公斤的样子。每公斤麦子卖两块多,一亩地收二百多块钱,加上政府每亩地一百多块的补贴,合三四百块,机耕费、种子费一除,落二三百块,还不算自己的工钱,要给别人割一亩地麦子,少说也挣一百五十块。

    老八种了三十亩地麦子,纯收入六千多。

    我突然觉得心里闷闷的,好像他把三十亩地的负担全卸给了我,把白忙活的一年丢给了我。

    菜籽沟的坡地旱田只一种一收,坡太陡,机耕没法作业,只有马拉犁地,手撒种,镰刀收割,全是人工活儿。种多了收不掉,种少了不够生活。

    老八一夏天在我们书院打零工,每天一百三十元,他六十多了,比我大几岁,没有啥手艺,只能干小工的粗活儿,拿小工的低工资。

    老八干的最多的是挖管沟,他一点点地把自己挖进沟里,然后,只见一团一团扔出来的土。每次从自己挖的深沟里出来时,都拖出黑黑的一截影子,月亮见他从管沟里爬出来就咬。我们家月亮见人进院子就叫,见院子里拿东西的人就咬,见从土里钻出来的老八更加狂咬。狗能看见我看不见的东西,我只看见老八的影子比其他人的重。

    就像这个黄昏,他拖着从自己家麦地里弓腰一天的劳累,来到我们院子,他把那片麦地里的黑拖到我们院子,就像他一次次地从自己挖的管沟里爬出来时,把土里的黑拖到地上。

    月亮跟着他的屁股咬,想把他撵走,可是他不走,跟方如泉说账的事,他挖管沟的活儿少算了一天,把一天丢了。按日期算天数又没丢,他进院子挖了七天管沟,按七天付工钱。但他硬说是八天,他干了八天活儿。谁知道这一天该咋算。

    老八出院门时月亮依旧对着老八的影子咬。她可能闻见影子的不明气味,看见影子里藏着的黑东西。老八不理识月亮,在月亮一声接着一声的吠叫里,老八的影子渐渐拉长,月亮的叫声也渐渐拉长。最后,老八的影子伸到院门外,跟门口小河边榆树的影子并成一体,跟门外坡地上麦田的影子合为一体,一个更大的阴影从天上地上盖过来。天突然就黑了,我一低头看见整个夜晚,跟在老八拖进来的黑影子后面,悄悄地进了院子。

    我们没有在天黑前关住院门。

    我们的院门一直敞开到月亮出来。那时我在半醒半睡间,听见书院的皮卡车从外面回来,车灯直直照亮院子,照到台阶上的孔子像。然后,我听见铁门和锁链相碰的声音,高高的,仿佛在月亮和星星之上。

    十、醒来

    在我不曾醒来的早晨,你们挖开渠口,往我半月前浇过的菜地放水,你们低声呵斥月亮别叫,把渠边那根大木头抬到后墙边,又担心我醒来看见木头不见,四处找。你们把地边的草割了,晾干码成垛,在我让老王架起的草垛木棚上,你们又往高垛了半个夏天的干草。你们中的谁爬到垛顶,低声喊月亮太阳,他们俩欢蹦着朝上吠叫,又更低声地似乎正在心里喊我的名字,在连狗都听不见的那声呼喊里,我一次次醒来。我看见那时的我,好多个我,从菜地、从果园的浓密绿荫下、从门外的大路、从我一次次睡着的西北间的屋子、从山坡、从和谁的匆忙握别里,朝那个声音处走,步子轻快,眼睛朝上,耳朵侧着。那些走来的身影里有三十岁的我,二十岁、十五岁的我,亦有五十岁、八十岁的我,他们在谁的一声喊唤里来了。他们一步步往草垛聚拢,在渠边,十五岁的我好奇地看着五十岁的我,八十岁的我像一个孩童,蹦蹦跳跳超过十岁的我。然后,他们到了草垛下面,似乎草垛又摞了好多个夏天的干草。我看见它高入云端,他们也仰头看,又好奇地相互看,那个呼唤声再没有了,草垛上只有一个梯子,高晃晃竖立着。我认出那是我后父家的梯子,他们也都认出来。在我们早年的记忆里,那个上房的梯子总是短一截子,下房时一只脚探下来,找梯子,害怕地趴在房檐边,这个记忆延伸到无数的梦里。他们围着梯子,谁先上去呢,已经站在高高草堆上的又是谁呢。他朝下看,看见我各个年岁里朝上仰望的眼睛,那是他们中间的一双,早早地到了高处,星星一样静静回望。


作品集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