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土地上睡着和醒来(4)
时间:2023-06-23 作者:刘亮程 点击:次
“为啥不行?” “这边挣钱,在老家雇人割麦子,不一样吗?” “雇不上人,家家的麦子都熟了,谁有空给你干活儿。” 盖一半的房子扔了半个月,他们一起回来了。回来的时候是黄昏,从拖拉机上下来,个个脸色像饱满的麦子。第二天,他们的身影又晃动在墙头上,还是那些人,接着半个月前那个茬往上垒墙。只有我知道,那个茬再也接不上了,首先砖缝很难完全对上,即使后来勾了砖缝,我也一眼能看出他们停顿又续接的缝隙。更重要的是活儿搁了十几天,房子主人的想法变了,原先定的木头架房顶被钢板替代,木工活儿被铁活儿替代。事实上盖出来的房子变成了另一栋。半个月前他们因为回家割麦子而耽搁的那个砖混木框架的房子,永远都不会再盖出来。 甘肃的麦子割完了,新疆菜籽沟的麦子才开始黄。坡地陡,收割机上不去,全靠人工镰刀割。一人一天顶多割一亩地,一家种几十亩,就得一个劳力起早贪黑累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书院其他活儿耽搁下来,哪儿都找不到给我们干活儿的人。这个季节,哪儿有比割麦子更重要的事情呢,我们只有眼巴巴看他们快快收割,我们院子里的活儿停下来。多好的太阳,多好的白云,多好的月亮和星星,我们干等着,看他们收获。我们挖管沟、盖房子、收拾院子的活儿,放一年也没事。房子不盖也没事,哪有比割麦子更大的事呢。 地上收麦子的季节,天上星星月亮都闲着。地上的麦香往星空里飘,那里有一层人,每年这个季节让麦香熏醒。他们眼睛朝下看,跟我们朝上望的目光相遇,仿佛黑夜里面对面走来的亲人。 我在这样的夜晚清闲下来,躺在靠椅上看星星。夜空像茫茫戈壁一样,那些朝黑暗里走远的人们,夜夜回头,我在书院的松树下,等候他们回望的目光。迟早我也加入其中,在奔赴无尽黑暗的路上,我夜夜回头,那时坐在夜空下看星星的人是谁呢,谁能从茫茫星空里辨认出我微弱而深情的目光,谁的思念会让我醒来呢? 在书院的松树、杨树上面,在稍远的山坡上面,星空荒芜着。它底下的山坡沟底,年年种麦子、土豆,年年丰收。 七、叮叮当当的狗 太阳把铃铛丢了,他从坡上凶猛地跑下来时像另一条狗。 我妈去英格堡赶集,见有铃铛卖,老式黄铜的,顺手摇一下,有她早年听熟的声音,就买了两个,太阳月亮脖子上各拴一个。月亮的没几天丢了,她不喜欢这个乱响的东西,自己甩掉了。我妈拾回来再给她戴上,第二天,她又脱掉。她当我妈的面脱掉的,她把一个前爪蹬住脖圈,头往后缩,脖圈就掉了。然后,她衔起带铃铛的脖圈,一路响着跑到屋后面,在我妈看不见、听不见的地方转了好一阵,无声地跑回来,她把那个讨厌的铃铛藏掉了。 太阳的铃铛一直戴着,他喜欢那个声音。他个头比月亮小,但他觉得自己比月亮多一个声音,他经常晃着头在月亮面前摆弄自己的响声。他成了一条叮叮当当响个不停的狗,他跑到哪儿我们都能听见。 夜里他的叮当声成了院子里最清晰的声音。我们从来不知道夜晚的院子里发生了什么,半夜被狗叫醒,侧耳朵听听,是月亮在南边大叫,或许进来人了,或许是一只野猫或獾猪。有时开灯照一下,若是小偷,看见窗户亮,也就跑了,我们并不出去看究竟。上百亩地的大院子,交给两条一岁多的狗,或者交给一条半狗。太阳只是条小宠物犬,秋天抱来时浑身精光,担心过不了冬。果然天稍一凉他就往屋子里钻,每次我都毫不客气赶他出去,我要让他习惯日渐寒冷的天气。菜籽沟已经是冰雪世界了,他的毛还没有完全长出来。天亮前那阵子外面最冷,听见他在门口叫,拿头顶门,门缝露出的一丝温暖会被他的身体接住。金子一起来就开门放他进房子,让他暖和一下。我坚决赶他出去,我不能让他依赖屋里的暖和,他得在漫长冬天的寒冷中长出自己的暖。 他的铜铃铛声在冬夜里听起来尤其寒冷,我们围炉取暖,他戴着冰冷的铃铛在寒风里来回跑,他不跑会冻死。月亮不怕冻,她是藏獒和哈萨克牧羊犬的后代,身上有厚厚的绒毛。天冷前给他们俩挨着修了狗窝,里面垫了厚厚的麦草。太阳不敢自己在窝里,放进去就跑出来。他往月亮窝里凑,一进去就被月亮咬出来。月亮真是条守原则的狗,白天跟太阳怎么打闹都可以,晚上就是不让太阳进自己的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