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枫轩 > 雨枫书屋 > 经典散文 >

在那桃花夭折的地方(4)



    玩火者春霞终于引火烧到了自己,这成为她人生不幸的源头。

    这件事轰动一时,到处流传,被郭城的无数舌头嚼来嚼去。

    发生了这样的事,春霞自然不能在学校待下去了,她回到了家中。她的家庭条件不错,父亲是一个私营企业老板,见她变成了这样,眼睁睁地没有办法,狠狠心将她送到精神病院住院治疗了。

    一个精神病人,只要他(她)住过一次院,就被永久贴上了危险和卑鄙的标签,好像霍桑笔下与女主人公形影不离的“红字”,一生追随着他(她)。在整个社会的同谋和臆想下,他(她)成为人类不可救药的对立面,被像病毒一样孤立和排斥在正常生活之外。

    在郭城周边,有两家成规模的精神病院,一家就叫××市精神病防治院,另一家是市立二院。后者是按照序数排列的,郭城人都知道它看的是什么病,从来不会进错门。但郭城人一般不会叫它们的本来名字,他们习惯了按照它们所处的地名指代它们,它们就变成了冒庄和麦穰集。这两个地名本为两个村庄,却被赋予了新的含义,成为指代明确的符号。假如有一天一个郭城人忽然说另一个人该上冒庄了,意思是说这个人的精神有病了,该送到冒庄医院住院治疗了;或者有人说麦穰集放假了,却是暗喻面前这个人是一个精神病人,趁着麦穰集医院放假来到了这儿。这些听似隐晦实则清晰的说法是生活中的段子,在谐谑中包含着对精神病人的嘲讽、歧视与偏见,却在我们会意的笑声中被悄悄地消解了,风淡云清,水波不兴。

    而现实往往是他(她)只要在类似冒庄和麦穰集这样的地方住第一次院,接踵下来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直至长期待在里面,没了自由,被隔离在社会之外。

    春霞梦魇似的经历正是走过了这样一条曲线。她反反复复地住院和出院,本就白净的她变得更白了,原来的苗条没了,取代的是臃肿,这都是长期住院治疗造成的。

    第三次出院后,她结婚了,对方是她父亲企业的一个大学生。说来他俩相识还有一番戏剧性。那晚天下着雨,她骑着车子从东往西走,他也骑着车子自西向东来,俩人的车子迎头撞到了一起,两双眼睛擦出了火花,这也许就是所谓一见钟情。她看上去正常极了,甚至有些羞涩,红云飘上了脸。他想现在会脸红的女孩已经不多了,就在那一刻,她走进了他的心里。俩人推着车子,说了一路话,互相留了联系电话。

    后来,她到她父亲的企业去玩,碰巧遇见了他,才知他就在这儿工作,更加欢喜了。她的父母亲也很高兴,女儿的终身大事终于有了着落,他们寄望于她开始新生活后,能够一天一天地好起来。

    他俩的确过了一段幸福快乐的日子。生了一个女儿后,她的病不可遏止地犯了。有一次,她趁家人不注意,偷偷地抱着刚满月的女儿溜出门,搭上出租车来到火车站,说是要坐火车去北京找毛主席,叫毛主席看看他的亲生女儿。幸亏家人及时发现了,追回了她和孩子,从此却不敢让她独自和孩子待在一起了。但百密难免一疏,终究让她逮着了机会,她将女儿丢到了盛满水的大缸里,说要教她学游泳,女儿在一番痛苦的挣扎后,无声无息了,她拍着巴掌在旁边叫好。她的老毛病又犯了,脱了上衣,露出浑圆饱满的***,出门朝街上走去,哪儿人多她往哪儿凑,白花花的上身在阳光下刺人眼睛。家人拖回了她,她不甘心,寻来一根绳子,交叉勒着自己的两只***,仿佛它们是有罪的,本该受此刑罚。她的上身密密匝匝地捆着小拇指粗的绳子,紫一道红一道的,像是睁着许多哀怨的眼睛。

    他忍受不了她,坚决跟她离婚了。

    她被送去住院了,这已经是第四次。

    我在冒庄医院看见她时,她穿着竖条纹的病号服,正坐在病房的床边,见我走近猛地站起来,笑嘻嘻地说:“我十八,你八十。”

    我愕然。陪同采访的护士告诉我,她见谁都称自己才十八岁,她的记忆永久停留在了她的十八岁,停留在那件被鲜血改写的事情上。

    她兴奋地跳着,响亮地拍着手,念念有词道:“我十八,你八十,你比我年轻。”

    护士长看不下去了,嚷道:“十床,你又胡闹了!”

    她像被抽去了脊梁骨,顿时蔫了下来。


作品集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