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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桃花夭折的地方(2)


    他彻底回到了家中,抬腿迈出家门,外面就是广阔而复杂的社会。但这社会却像跟他有仇似的,拒绝他,排斥他,孤立他,恨不得合谋再次将他送去住院。

    年迈多病的父母亲已无力照顾他,央求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女人。这是个离了婚的女人,带着个半大不小的男孩,在一家宾馆当服务员,领着一份微薄的工资。女人不嫌弃他有病,也需要他一起抚养孩子,跟他领了结婚证,带着孩子搬进了他的父母亲为他买的新房。

    眼前的东平像被孙悟空吹了口气,一夜之间变得臃肿迟缓,昔日的精干利索荡然无存。他的国字脸胖了许多,眉和眼挤到了一块,这是一种虚假的胖,从里往外透着松弛和疲软,也许是一日三顿地坚持吃药造成的。他直瞪瞪地望着前方,表情木然如一棵树,抬起缓慢的步子,直挺挺地走,他的妻子跟在他身后。

    庆幸的是,他还记得我,跟我打着招呼,继续脚步不停地向前走。

    之后我见东平渐渐地多了起来。冬天来了,我带着儿子到某小区内的澡堂去洗澡,在澡堂内意外地碰到了东平,方知他的父母亲为他买的新房就在这个小区。

    我和东平,都除去了衣服,站在澡堂中间,裸裎相对。我们都不是天使,我们的肉体和精神仍在尘世,只是东平的精神被那只看不见的手,悄悄地攥住了,他像一只提线木偶,被带离了大地,飘浮在空中,不由自主,挣脱不得。

    他的状态似乎还可以。他比读高中时话多了,简直称得上健谈,而过去他是一个多么沉默少言的男人啊,那时他惜话如金,在学校跟谁都没有过多的话,大家常常因此忽略了坐在角落里的他。我想现在的他应该与他精神上的病征有关,我感到有些悲哀,疾病在牢牢地控制他的精神的同时,不经意地也改变了他,叫他朝着相反的方向抬腿迈步。他说他每天都在练毛笔字,我又想这当然对他是一件好事,能够修身养性,帮助他康复身体。我记起他曾经写得一笔好字,眼前闪现出他写给我的信,红色横格上那洒脱清秀的圆珠笔字。接下来他说他想加入市书协,要我帮他这个忙。我了解市书协那些人,赶紧劝他不一定非加入书协不可,只要自己写着高兴就行。这时他微皱眉头,陷入了沉默当中,想着某些我无从揣测的问题,它们没有秩序与条理,就像偶尔飘过天空的云朵,被一阵风吹散了,很快又聚拢到了一块,却不是刚才那一片。他嘟囔着咒骂了一句,当时我俩都泡在浴池里,刚刚加过的热气蒸腾了上来,像雾遮住了我们,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想一定是扭曲和变形的,我的心底猛然一寒。

    临走前他跟我要我的家庭电话,说有事给我打电话,我说给了他,他抖索着手,输入了他样式古旧的手机中。

    一周后我们又见面了,仍然是在澡堂中。他一见我就说,我给你打电话了,没人接。我记起来了,自上次洗澡后我们一家都搬到了母亲家过冬天,当然没人接电话了。我问他有什么事,他答他想加入市书协。见他在这件事上如此执拗,我向他介绍了有关情况,劝他别把精力和金钱浪费在这上面。他沉默不语,但显然是不甘心。我俩并排泡在浴池中,他告诉我他找到了一份工作,一个月给九百块钱,中午管一顿饭。我问他是什么工作?他答老板开车,他坐车,帮着到处送奶。我能够想象得到,他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每到一处地方停下车,老板稳坐不动,他抢先下车从车上往超市里一箱一箱地搬着牛奶。送完了这一家,上车再奔赴下一家。拿惯了笔的他大概从未出过这样的力。我问他累吗?他答不累。沉默半晌,我说就是工资有点儿少。他接话茬道不少了,我一个月退休工资才一千块,中午还管一顿饭呢。他似乎挺在意这一顿饭,从开始到现在,反复说了两遍。他爱说自己退休,而不说病退,说着说着我就真的觉得他老了,其实他是我的同龄人,是疾病操纵着他的一切。

    我有事先走了。他在浴池中,掉转身,面对我,趴浮着,像一只硕大的青蛙。我的鼻翼一酸,扯着儿子快步掀开塑料帘子走了出去。

    看澡堂的黑脸汉子见我经常与东平一问一答,问我俩是啥关系?我答是高中同学。他叹口气,无限感慨地说,你俩是同学,你看看你现在是啥样,他又是啥样?他似乎不了解东平的过去,只清楚东平的现在。他说刚在澡堂见到东平时,东平跟他要烟抽,他不给,心想我又不欠你的,干吗给你?后来听人说了东平的情况,生了同情,每回见了东平都主动扔给他一根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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