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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挽时光(3)



    梦是一个独立体,不与谁认真交往,也不完全听命于它的主人,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是计划中的梦。但人往往做的是计划外的梦。弗洛伊德解析了梦的原因,可那又有何意义?我们逝去的亲人,都已被囚禁在梦中了,我们知道了做梦的原因,梦还是不会找到它的突破口,梦还是一个不能溢出的封闭的圈儿。它不断地徘徊在我们的睡眠之中,它并未寻找任何人,它缺乏明晰的主动性。更多的时候是我们在主动地寻找它们,而这种寻找又常常是徒劳。

    比如,我很思念我那早已去世的母亲,在某一个夜晚,我祈祷在梦里与她相见。但那样的夜晚,母亲一次也没有出现在我的梦中。即便我做着很大的努力,艰难跋涉,赤脚(我在梦中总是赤脚)走回我的老家。老家的茅屋仍在,屋子里灯火通明,通明的灯火却被某种穿不透的东西所覆盖,它类似于寒冷清亮的阴影,这阴影隔开了生与死,这阴影就是消逝。你纵有千般不舍,也不能挽住这消逝。时间给我们最痛楚的感觉就是消逝,还有对这消逝的无能为力。无论我怎样在茅屋四周徘徊,我都走不进那座茅屋了。因为它与死亡位于同一纬度,而我却在生的一边。

    我们被梦抛弃后,便寄望于逝者留下的老照片,与其他逝者的手泽。这些老照片上印有亲人的容颜,印有当年的那个微风轻拂的芳晨丽景。我的手头就应该有这样的一张老照片,我那年轻的母亲,站在一株白杨树下,清晨的阳光像金黄色的柔软绸缎一样从高天往下流泻,我母亲的整个身体就裹在那绸缎漾起的涟漪中。

    可我的手头并没有这样的一张照片,母亲生我时,已年过四十,多子,劳累,贫寒,疾病,使她看起来比实际的年龄要老上十岁。她没有留下年轻时的照片,我只有按照自己的想象去描绘她年轻时的样子。她真实的样子永远都是一身青衣青裤,脑后挽着一个发髻的农村老太太。这简直是一个奶奶的年龄了,对于一个孩子,这是多么大的缺憾啊!我们在儿时的母亲都应该是端庄美丽的少妇,都应该过着春风没有吹尽的日子。母亲有没有其他的遗物呢?戒指,卖了。镜子,碎了。衣服,烧了。

    逝者的轨迹如此瘦骨嶙峋,他们完全丧失了表达自己的能力。而灯火通明的茅屋我又走不进它。生者滴滴泪水。

    如果有老照片,有遗物,它也只能在我这一代被看重被珍惜。由于血缘关系在一代一代淡薄下去,我的儿子,我儿子的儿子,谁还会对一个平凡如大地上的一棵草一样的老妇人的照片与遗物感兴趣呢?细细想来,我们的命运何尝不是这样,时光把我们送到这个世界上,然后又会把我们淹没得无影无踪。

    也许生命的真谛根本不是记忆而是遗忘。死亡则是最彻底的遗忘。不是这个世界抛弃了逝者,而是逝者抛弃了这个世界。

    如此,我们多少会松开一些强挽时光的手指吧!

    刊于《鸭绿江》201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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