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读沉从文(外一题)
时间:2023-06-19 作者:耿林莽 点击:次
2015中国年度散文(全文在线阅读) > 喜欢读沉从文(外一题) 耿林莽 一 我说的读,不只是他的书,而且是他的人,或许,对人的喜欢尤甚于书。 沈从文说:“美,总不免有时叫人伤心。”这也许是他的由衷之言。他一生的命运,均与美的追求相关,为了这种追求,付出艰苦努力,才取得成功,却无端招来郭沫若“一直是有意识地作为反动派而活动着”的污蔑,从此不得为文,成了一个所谓“文物研究者”。沈从文被骂倒了,他自然有失落感,甚至神经紧张到几近错乱,意欲轻生而未遂。沈先生在一封信中写道:“……于是骂倒了,真的倒了,但是它竟是谁的损失?”无数热爱他的读者的损失,中国现代文学的损失。这,当然会“叫人伤心”。 正是为了美的追求,他自湘西凤凰古城走出,一无学历,二无靠山,三无显赫声名,只身闯入陌生的北平古城。那年他20岁,住在湖南会馆的一间潮湿小屋中,冬日严寒用冻肿的手写他的小说。这时候,一个陌生人走了进来:“找沈从文。”“哎呀,你就是,原来这么小。”这人是郁达夫。因为看过报上他的文章,特来看他的。郁先生领他去餐馆吃了“葱炒羊肉片”,回来,将一条浅灰色羊毛围巾,和吃饭后找回的三元二毛几分零钱留给了他。沈从文感动得“伏在桌上哭了起来”。 这个小故事得自黄永玉先生的一篇文章,它,深深感动了我,为我揭开了“一个只读过小学的人,竟成了一个大作家”这奇迹的序幕,也使我窥见了他善良、温和品格的影子,以及,老一辈作家对待后来者深情关怀的感人细节。而沈从文在成为“大作家”之后,对待后来者,对待每一个年轻人,包括素不相识来访者的那种平易近人、体贴入微的亲切与慈祥,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对此,我有亲身体验。 那是1981年5月,我去北京为《海鸥》月刊约稿,拜访几位曾在青岛住过的老作家,其中便有沈老。没有人引荐,事前无约定,便贸然叩开他的门扉。那是他新迁去的居所,其实,也不宽绰,小小的厅,摆着张方桌,他正坐在桌边埋头写什么,原来,是为湖南人民出版社即将出版的小说、散文选写序。我和同去的刘禹轩兄坐在方桌两侧,听他侃侃而谈。他夫人三姐张兆和沏来了清茶,那茶壶很讲究,与桌上小小的烟灰缸同样精致。这时候,他已高龄,白发稀疏,脸面红润,神采奕奕。除了说明来意,我们几乎没提什么话题,他却滔滔不绝,谈锋甚健。一口湘音,细而快,许多话是听不懂的。但是他那热情,那喜悦感,那亲切如对老友的情绪深深打动了我。这哪像是对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简直像是对久别重逢的老友或亲人。当谈到白先勇、金介甫,他站起身来,走到墙边,指着壁上悬挂的他与白先勇一起照的相,喜悦欣慰之情溢于言表。外界有人说,他被迫改行做文物研究是出于自愿,仿佛他对被切断了创作生涯毫不介意似的,从他的这种情绪可以看出,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只由于他是个心地宽宏、性格温和的人,把一种痛苦藏在内心,从不诉之于牢骚,只默默忍受着剥夺和凌辱。“***”中被指令去打扫天安门边的女厕所,也照样一丝不苟。他内心深处是怎样想的呢?从一些书信中可略知一二,而在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家人问他,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他只说了一句话:“对这个世界,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照汪曾祺先生的说法,他“是非分明,有泾渭,但更多的是容忍和原谅”。那么,或不是“没有什么可说”,而是“不说也罢”而已。 二 沈从文是位多产作家,多产而优质。他的每一篇作品都要经过反复修改,一丝不苟。他的创作高潮期在20世纪30年代,包括住在青岛的那段时光。他的小说故事情节并不复杂,但情境优美,语言讲究,完全可以作为散文来欣赏,代表作《边城》便有很浓的诗意。欣赏他的作品,我以为可把握的两点是:内容上,如他自己所说:“我只想造希腊神庙,……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形式上呢,则是诗意美的追求:“有诗意还是没有诗意,这是沈先生评价一切人和事物的唯一标准。”这是他的学生汪曾祺先生说的。 我读得较多的是他的散文。《从文自传》《湘西散记》《湘西》,这是主要的散文集子,都是以他家乡风土人情为背景而创作的,以他童年、少年时代的生活经历为题材。汪曾祺说:“沈从文是一个风景画大师,一个横绝一代、无与伦比的风景画家。”这个评价毫不过分,风景,尤其是水边风景,是他最拿手的。他自己也说,他的最好的作品都是在水边写的,却又不限于此。由于他习惯于“什么都去看看,要在平平常常的生活里看到它的美,它的诗意,它的亚细亚式残酷和愚昧”,他的散文中有着丰富的人生况味,底层人民的情感与生活细节。《从文自传》就不仅是他的个人经历,而且有湘西一带人民生活的真实写照,细致、生动、质朴、感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