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挽时光(2)
时间:2023-06-19 作者:张大威 点击:次
旧物 旧物是我们的身体与生命老化和褪去的部分。是的,只是老化和褪去,并未毁灭。它们如一张张蜕掉的皮,带着我们的人形、体温,还有思想,充满爱怜地——我们对它的爱怜,它对我们的爱怜——躲在储物间、阁楼里、床底下,整日窃窃私语,柔情似水,散发着牵绊、迷恋与一步三回头的气息,在有用和无用之间不停地摇摆,使我们与它们的纠葛日益加深,在取与舍之间进退两难,举步维艰。 旧物是我们生命的轨迹,人如果没有与物的相依相帮,生存下去是不可能的。一个没有房子的人,在万家灯火的晚上,在城市某个僻静的街角忧伤地徘徊,即使你能像一只乌鸦那样融入夜的黑暗,你也会感到如身处无人沙漠般的荒凉和寂寞。一个没有外套的人,在严酷的冬天,寒风以魔鬼般的力量,汹涌着从四面八方钻进你的皮肤,你的骨髓,你的心脏——请想一想果戈理小说《外套》中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吧,没有外套,生命不仅感受到了严冬的磨损与腐蚀,甚至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与焦虑。 物,其实是我们生命的另一半。如果有这样的一件又厚又软的外套,帮我们度过几个漫长的冬天,给了我们无数的温暖与安慰后,它变旧了,它该退役了。可它哪能就这样随随便便地退役呢?此时,无论是外套还是我们都在同遗忘和抛弃做着搏斗。它样式过时了,显得老旧与可笑。它质地变薄了,不再具有优秀的抗寒能力,它的身上已经堆积了几个冬天的时光,它已经被严寒压得气喘吁吁了。总之,它已经是一件彻头彻尾的旧物了,它应该被抛掉了。 扔掉旧物与扔掉旧思维一样艰难。舍弃就是一种切割。又一个冬天到了,你买了一件新外套,你终于从旧外套中钻了出来,钻进了新外套。怎样处理这件旧外套呢?扔掉,这怎么可能?因为你,抑或是你的一个同貌人,看似从旧外套中钻了出来,其实,你的旧我还是百般不舍地留在旧外套中,依恋地睡在那里。今天的你在新外套中,过往时空中的你在旧外套中。如果不是你的躯体,至少也是你的影子还在旧外套中徜徉。当然,谁也不知道这种徜徉的确实意义,可是我们就是徜徉。 如此,我们的旧鞋子——那里有我们的脚。我们的旧手套——那里有我们的手。我们的旧眼镜——那里有我们的眼睛,也许不是眼睛,只是几缕狐疑的目光。管它是什么,都被旧物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了。如此,旧物占领我们,我们占领旧物。最终是我们成了旧物的囚徒,旧物也成了我们的囚徒。 突然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的房子越来越逼仄,逼仄到使你感到局促、茫然、窒息。夜晚,无数旧物的暗影蝙蝠般翩翩起舞,将你重重围困。你展眼望去,一件件旧衣服成了螨虫的乐园,有着陈年旧物特有的怪异。一双双旧鞋子,除了保留你当年汗脚的臭味,又加上了蟑螂、蜘蛛网等的味道,一堆堆过时的报纸杂志,纸页早已发黄变脆,报道的消息与写作的文本也早已老掉牙了,一张张商家打折活动的宣传单,活动早已完成多年……你像一只蝜蝂一样背着这些旧物,不知爬向何处。你感到沉重,混乱,纠缠,碍手碍脚,如陷入一个巨大的泥潭之中。 终于,你的目光变得坚毅起来,这事该做一个了断了。某个午后,你打开了储物间,从灰尘中抽出一件衣服,抖掉上面的螨虫与碎末,拿到阳光下仔细评估与辨认,它该不该扔掉呢?左眼右看,呀!这件衣服还不算太旧,质地也好,当年买它时,着实花了不少钱呢,这种款式过几年能不能又兴回来?这件……暂时……最好不扔。这双鞋子,也许……下雨天还能穿,不扔。这堆报纸杂志,将来写点什么,可能用得着上面的一些资料,不扔。…… 你在储物间整整消磨了一个下午的时光,浩浩荡荡的旧物队伍被你检阅了一番,但什么都原封未动,旧物依旧缠绕如初,只有暮色渐渐爬上了窗子。日复一日,我们与旧物就是这样地难舍难分,直到有一天我们自己也成了“旧物”。 逝者 死去的亲人,只能与我们在梦中相见,让人伤感的是梦没有道路,谁都不能把梦中人从梦里领出梦外。梦中的人,在梦里有血有肉,并在我们的目光中,清清楚楚地印满了生活的轨迹,他们行走,谈笑,吃东西,读书,升官发财,婚丧嫁娶,在梦里过着与尘世一般无二的日子。可这些景象都是无根的花,缥缈的雾,他们在梦里呼吸,离开了梦,便是一种完全的空荒,不能被凝聚成具体形象的虚无。只是虚无,连空白都不是。因为空白还可能是曾经在场的离去,抑或是即将在场的等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