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3)
时间:2023-06-15 作者:张大威 点击:次
灯也并不都是温润如玉、喜悦如歌的。萧红笔下的灯是如此凄凉,凄凉到洒下漫天泪水,淋湿百里莲花。凄凉到蚀骨裂心的痛——那种呻吟向灵魂里剜去的痛。 在《呼兰河传》中,她写了农历七月十五盂兰会,她的故乡呼兰河小城放河灯的情景。 河灯从几里路长的上游,流了很久很久才流过来了。再流了很久很久才流过去了。在这过程中,有的流到半路就灭了。有的被冲到岸边,在岸边生了野草的地方就被挂住了。 到往下流去,就显出荒凉孤寂的样子来了。因为越流越少了。 流到极远处去的,似乎那里的河水也发了黑,而且是流着流着地就少了一个。 可是当这河灯,从上游的远处流来,人们满心欢喜的,等它流过了自己,也还没有什么,唯独到了最后,那河灯流到了极远的下流去的时候,使看河灯的人们,内心里无由地来了空虚。 “那河灯到底漂到哪里去了呢?” 多半的人们看到这样的景况,就抬起身来离开河沿回家去了。于是不但河里冷落,岸上也冷落了起来。 那些放在呼兰河里的灯,一开始是光亮的,但河水流着,灯流着,时光流着,悲凉流着,三更天的时候,灯或灭了(灯总是要灭的),或是流走了,看灯的人都回家了(可萧红却没有家,她的灵魂就是她的家,她的躯体就是她的房子)。河沿上荒凉了,河里也荒凉了,人间沉沉睡去,在夜的浓黑里,一切沉寂。 可那些河灯,到底都漂到哪里去了呢?冥界可会伸出一只只细长银白的手,将它们一一摘去?此岸有一朵红莲花开在清碧的涟漪上,彼岸可否会有一朵白莲花摇曳的姿影与其相对相生呢? 萧红死去的那个夜晚,我想在她故乡的呼兰河上,一定会有一朵绝色的红莲花在西风中凋落,它会化作一盏河灯在寒漪上漂泊而去。那河灯不是人间祭悼(她的故乡对这位伟大女儿的祭悼,要走过古莲开花那么漫长的道路),那河灯是她的心,是她留在呼兰河上的心化作那盏孤寂的河灯,一个人,波澜上,独自前行。水冷,风寒,雨骤,远没有碧水蓝天。待到众人的歌声一齐唱起时,她早已漂去天涯,一切人间的热闹都是他人的,萧红独自走了。 这世上所有唱给死人的赞歌都是给活人听的。 呼兰河还在日夜流淌,风风雨雨的年代过去了,人们于是觉得应该向河水鞠躬,便虔诚地摊开手掌,向河中放上无数盏河灯。无数盏河灯?可哪一盏也不是当年的那一盏了,日后的多少辉煌也遮盖不了当年的辛酸了。 呼兰河的风俗我不知道,盂兰会在我的家乡早已不再举行了,何况大大小小的河流正在干涸,没有河流,也就没有河灯。干涸的河床托起的风沙,不是河灯。如今的灯都在大街上炫美闪烁了,它庞大的家族是那么富丽堂皇,除了照明的功能外,它还带上了强烈的装饰性。一盏朴素的灯,只配停留在简陋的厕所、冷落的街角、穷人的屋顶与读书人的书桌上。大街上的灯是城市夜晚的脸孔,是开在夜夫人裙裾上的波光璀璨的花朵,它娇艳、亮丽、招摇、风情,照明与审美是它的两瓣红唇。这些玻璃与塑料的“花朵”飘浮在不老的繁华之夜中,彼此引逗,秋波频飞,抱着细长的水泥柱子竞度芳年。它们不需要阳光雨露,不需要南风之熏,却开得如梦如幻,浪漫纷披,它们似朱丹、碧蕊、金丝、银练、孔雀尾、翡翠衣。只是你的手指千万不要去触摸,鼻尖千万不要去嗅闻。它们是灯,它们闪发着光明与荣耀,却也单薄和娇脆,肌肤缺乏泽润与弹性,粗糙莽撞的手指一碰,也许便是一地的碎片,所以它们只能吊在高高的柱子上来装饰夜晚。而真正的花儿则披着露水的羽衣,开在大野黎明的清风中。 灯的生命便是城市夜晚的生命,我们是多么喜欢灯啊!我们可是专门为灯设立了一个节日的民族呢?一座无灯的城,那是什么样的城,鬼城?死城?荒堡?废墟?假如有一天你真的走进一座无灯的城,暮色初染,你会看到宽阔的街道在暮色中时隐时现,似有似无的行人,远远近近,飘飘忽忽,晃晃悠悠,你的双脚踏上这样的街道,多少会疑心,这是一条真实的街道吗?该不是一条意念中的街道吧?莫非是你走进了比利时超现实主义绘画大师P.德尔沃的画作中,成了一个在《废墟上的宫殿》与《月亮盈亏》中愁闷辗转的人?入夜,头顶上铅灰色的天空若是缺少灯光的抚摸,则会高远到迷茫难测,与人格格不入的迷茫难测,街道两旁楼房上的苍老窗子也会瞪着一双双大瞎眼,委顿地向里面缩去。因为没有灯,看不到那里面有人世的烟火,也许有吧,不能确定,因为里面没有露出一张人脸啊,弄不清生命是否还在这里繁衍延续。 我们还得与灯相依为命。看吧,城市之夜来临了。华灯初上,灯影摇摇,风韵生香,握一把这样的“香”回家当然是痴心,就像天上的月亮,它可以接受一千首诗的赞美,却不能被某个才子揣在怀中,放在书案床头把玩,可是于这样的灯影下徘徊,也是一种温暖稳妥的徘徊啊!今夜,那个在红光琳琅的灯影下徘徊的伊人是你还是我呢? 原载2015年第9期《芒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