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2)
时间:2023-06-15 作者:张大威 点击:次
那时,村子还没有电灯,家家户户点的都是煤油灯,天一黑我就会央求妈妈赶快点亮煤油灯,小孩子的恐惧就像在小孩子的胸膛上压了一盘大石磨,但小孩子的恐惧又十分封闭、孤独,大人往往不能理解。乡下人为了节俭,习惯在天擦黑时摸黑做事情,他们像一条条鱼在熟悉的河水里自由游动,事情做得有条不紊,没有发生任何乱码的现象,连瓦盆和饭碗也不曾打烂一个。技艺的精湛往往都是生存的严酷逼迫出来的。 无灯而黑的时刻却是我最为难熬的时刻。 煤油灯终于点亮了,玫瑰色的柔软光芒在屋子里荡漾,黑退去了,平安降临,压在我胸膛上的那盘大石磨被灯光搬走了。那盏发出玫瑰色柔软光芒的灯是最老式的煤油灯,它从清朝末年走来,有相当的历史深度,它的构造比较粗糙,身躯是个矮矮的瓶子,只不过瓶盖是用铜片做成,中间钻了一个圆圆的小洞,洞中插了一根棉条做灯芯。由于使用的年限太久,这盏灯明显衰老了,它被自己所冒出的油烟熏得浑身上下黑不溜秋的,它不被点燃时,就像一个老人那样静静地站在灯台上,做梦,咀嚼往事。而梦与往事都寄寓在一个光明温暖之乡里。它被点燃时,就像一个老人依倚着夕阳那样依倚着自己发出的稍显昏暗的光芒,静静地看着在灯下忙忙碌碌的大大小小的影子。我特别喜欢这盏灯,它有一种原始的淳朴和喜悦。原始的作品都有这样的品格,好比是小孩子在做鬼脸,即便是装作狰狞,也还是带着几分喜气,不是腹中揣有害人诡计的那种阴暗的狰狞。在人性还没有那么复杂的时候,在阴谋还没有发展到精致高端的时候,狰狞是有几分纯净的。 一次,我病了,大人们知道我怕黑,不知道是谁,弄来了一盏擦得锃光瓦亮的马灯放在了我的枕边。我却拂了这人的好意,我对这盏灯却没有喜欢起来。我觉得这盏灯的使命不是发光而是探寻和监视。那时我虽然很小,却已影影绰绰地知道大人们有许多秘密,他们喜欢隐藏秘密——自己的。也喜欢探寻秘密——别人的。这盏灯让人惴惴不安,它明亮得有寒凛之气,虽然在发光,我却觉得它上面有透明清澈的冷水珠在无声地滴落。我让大人赶快把它从我的枕边拿走。许多年后,我终于知道它像什么了,它像极了先知的眼睛。先知的眼睛洞察一切,遥远、死生。先知的眼睛不会忽略,他一眨不眨地在考量这个世界,且目光所见,灾难多于福事,死亡多于生气。一个小孩子从本能上不敢喜欢这样的灯——这样的眼睛。 这盏灯并未败坏我对灯的热爱。过年了,妈妈问我要什么礼物。礼物?对于农家的孩子来说,也就像一年一个春节那么稀奇。要一个小灯笼,我连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于是除夕夜,我的手里便提着一个西瓜般的小灯笼了,一只小手指样的蜡烛在里面欢快地燃烧。 除夕之夜的黑,是乌鸦用翅膀染过的。用这盏小灯笼做什么?照亮村子,迎接黎明?那时村子已经点燃起无数盏灯笼,光芒像喜悦的波浪挨挨挤挤涌到了一个岸上,整个村子变得又华丽又饱满。我和另外一个小女孩商量了一番,手中各提着一个小灯笼,往村边的一条小路走去。过年了,村子所有的角落都应该饱饮灯光呀,小路也不应该被忘掉。我俩走上了小路,用红彤彤的烛光照着这条小路。小路窄窄的,在幽幽的烛光下伸向远方,夏日里它被茸茸的绿草所覆盖,冬天绿草钻回地下的老家睡觉去了,没有绿草的小路,显得多么枯瘦与凄清。现在灯光来了,它该感到一点点的温热吧。小路的那头,似乎有个男人的身影在晃动,他是谁?为什么在万家团圆的除夕夜还急匆匆地赶路?他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他是一个过往时光中的人?我俩举起小小的灯笼为他照路。小小的灯笼光芒是太微弱了,微弱到几近于无。而那个人,他想抵达哪里?他的路一定还很长很长。不管他的路有多长,他曾在一个除夕夜里,于两个乡村孩子的灯笼下走过。他不必回头看这两个小孩子,也不必记住这个除夕夜,记住这两盏寒酸的小灯笼。因为谁的一生都会有无数次从别人高举的灯笼下走过。 一盏灯所洒下的光是普惠的。捂在手里的灯,藏在地窖里的灯,蒙上黑布的灯,是一盏死去的灯。乡村的灯则是活的,因为乡村没有路灯,乡村夜晚每一间茅屋中的灯为自己点燃,也为素不相识的行路者点燃。 乡村的灯单纯明净,它的使用价值远远高于审美价值。乡村的灯是“四月里的明眸”,那些“明眸”一直在我的身后闪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