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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给母亲过生日的期盼(3)



    自从母亲编排了“老教授问路”这件事后,没想到还真刺激了父亲,自尊心极强的父亲找了一块硬纸板,拿一支铅笔,每天开始练习写自己的名字,印象中父亲好像写了很长时间。应该承认,父亲写的字很好看,有些魏碑体的意思。铅笔字写出毛笔字的感觉,也真是难为了父亲。

    二

    母亲与父亲别别扭扭地过了几十年,母亲总是咬牙抱怨,说她嫁错了人,但父亲死后,母亲却又无比怀念,甚至到了不可想象、不可思议的地步。

    2015年除夕上午,我把去世半年多的父亲的遗像拿出来,端正地放在桌子上,在遗像前摆上生前他爱吃的东西,烹大虾、红烧肉、豆包、土豆丝,放上一杯酒,再摆上碗筷,最后燃上三炷香,以此怀念远在天边的父亲。父亲喜欢儿女来,每次我们来,他都特别高兴,与我们纵论国家、国际大事,有一次甚至生气地说,那个奥巴马怎么总跟中国作对,看来只要当了美国总统,白人、黑人都一样,想着他是黑人,可能跟中国好,没想到天下的乌鸦呀。父亲的牢骚,逗得我们大笑不止。如今他走了,我们不能陪他说话了,只能给他做些好吃的了。

    屋子里洋溢着节日的欢乐气氛,可是没有十分钟,本来情绪还正常的母亲,尽管没有看见老伴的遗像,但突然癫狂起来,她变得双眼迷离,肢体动作开始僵硬。母亲不顾一切地大喊着,走呀、走呀,找老头去,找老头去!我要走、我要走!

    母亲几乎就是一字一句地喊出来。我和妻子、姐姐都愣住了。

    母亲自从患上阿尔茨海默症,因为过于狂躁,昼夜不睡,曾经吃过只有精神病院才能开具的镇静药物,吃了那种药物后,眼睛、嘴角都斜了,而且口水不断,并且吞咽困难,吃不下去东西,甚至连喝水都有些困难,所以很快停吃了。但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母亲说话不清楚了,含含糊糊,从来没有说过完整的话,而且一句话没有超过四五个字的时候,前言不搭后语那是经常的事情。

    如今,母亲却是如此清晰地表达,而且咬字这么清楚,怎么不让人吃惊?于是说话变得利落、口齿变得清楚的母亲,开始继续大声喊叫着老头,想要跟老头走,甚至到了央求的地步,老头,带我走吧,老头,带我走吧。

    我和妻子赶紧把父亲遗像用红布包裹起来,立刻放进柜子里,然后又把柜门再关紧一些……但是已经晚了,也就是从那一刻起,除夕、正月初一,直至初二,母亲基本上没有睡觉,她拒绝吃饭、拒绝喝水,一个90岁的瘦得几乎皮包骨的老人,无论坐着、躺着,永远都是举着拳头,连续呼喊“老头、老头,快蹬、快蹬”,尽管只是这几个字,但我们都明白,“老头”指父亲,“快蹬”代表父亲早年蹬小三轮车。

    早些年父母年岁还不大时,每天早上都是这样的情境:父亲蹬着小三轮车、母亲坐在上面,他们一起去菜市场买菜,回来后父亲把菜洗好、切好,再等母亲炒菜,吃完饭后,父亲负责洗刷碗筷。我记得这样的生活步履,他们持续了大约十年光景,一直到父亲85岁——母亲小父亲5岁——再也出不去了,才请了保姆照顾。

    2015年的除夕和正月初一,在两天一夜的时间里,母亲几乎没有睡觉,甚至都没有吃东西,她就是一个姿势、一句话,举着双手,不断地喊着“老头、快蹬,老头、快蹬”。我们心疼母亲,可是没有办法,她仿佛已经离开阳世,正在随着老头奔赴那边的世界。他们争吵抱怨了一辈子,可是一个人走了,另一个人却还要追随而去……可是,父亲没有带母亲走。

    到了初二的早上,母亲终于安静下来,她开始睡觉,整整睡了大半天,然后起来,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开始喝水、吃饭……然后再次清晰地跟我说了一句话,你爸爸不带我走,他让我在这待着,你们还得受累呀。母亲说完这句话,又开始含混不清了,好像舌头又开始在她嘴里不好使,母亲重新回到原来的状态。我知道,父亲不想让母亲找他,在父亲离世前一个礼拜,父亲曾经面对母亲的背影说过一句话,我走,我到那边清净,不想再看见你。

    父亲想要一个人在那边清净些。

    母亲的生命气数还没有完结,她的阳间之罪还没有受完。是的,从某种方面来说,结束没有质量的生命,其实是一种生命的超脱,是一种生命的享受。因为自从母亲生活不能自理而且脑子糊涂之后,我在心底祈盼母亲早点结束这样痛苦的生命状态。可母亲继续活着,还要继续经受病痛的折磨。她还要每天两次打针,没有胰岛素的支持,母亲可能活不过半个月,尽管她的肚脐周围已经发硬、发暗,每天热毛巾热敷已经不起作用,可是还要接着打胰岛素,每天早晚两次掀开母亲的衣服,看见变了颜色的肉皮,我的眼泪就会扑簌簌地流下来。当然,她还要吃药,每天三次的药,每次都是一把、一把,白花花的药片拥挤在手心里,看上去那么漂亮,在灯光下闪烁着饱满的晶莹亮光,像是一群可爱的小精灵。母亲不喜欢这些可爱的小东西。她不吃,但又必须让她吃,只要不吃药,她就有可能血管再次堵塞,她就可能无法排尿,她就会双脚肿胀,就有可能心脏衰竭。面对不吃药的母亲,我们想尽了办法,捣碎放进饭里、放进汤里,每次吃药就像一场战争,只要有一点味道可疑,母亲就会不吃饭、不喝汤,她就会突然挥手,不是把碗打碎,就是破口大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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