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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回到母亲河(6)



    因此,下寨河的乡亲们,也开始了寻找。

    正因为有了下寨河乡亲的寻找,才有了我的那位从未谋面的表哥吴家海苦苦寻找的故事。

    表哥吴家海是下寨河村桐油寨人。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很争气,考上了省城长沙的一所大学,他就长年在长沙打工,一边赚钱一边照顾女儿。二〇一二年五月回家时,他第一次从爱人口中听说了我们寻亲的故事。当听到寻亲的人是保靖县水银乡人时,他心里咯噔一下,想:是不是我家亲戚呢?因为,他从小就听他父亲说过,他父亲的伯父被抓壮丁走后,父亲的伯母带着几个孩子逃荒要饭到保靖县,后落户到保靖县水银了。但是,却阴差阳错,再也没有见面和走动过。于是,他连夜跟父亲旧话重提,让父亲再次回忆隔了半个多世纪的陈年往事。一聊,就到了凌晨三点多。他记了密密麻麻半个本子。

    他不再下长沙打工,而是留在家里,希望等到再去寻亲的人。

    而绝望中的我没有再去。绝望中的舅舅、舅娘也没有再去。因为,我们以为再也不可能找到了。我们不知道还会有吴家海的父亲是活着的见证者,更不知道吴家海也在苦苦寻找。

    偶然中的必然,转机在一个理发店出现了。

    那时,已经是二〇一三年的二月初,是中国农历二〇一二年的腊月底。乡下人已经开始杀猪宰羊,置办年货,准备过年了。城里人也张灯结彩,到处是年的气息和欢乐。吴家海到花垣县城,置办点年货,理理发,好热热闹闹地过年。当他踏进理发店,跟理发员闲聊时得知,理发店老板的母亲居然跟我舅舅是一个寨子上的!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狂喜像闪电和雷霆,让他激动得流出一串泪来。远去的历史,往往就是这样,在不经意时,会戏剧性地拐过弯来,把断层接上,与现实相逢。

    吴家海迫不及待地见到了店老板的母亲,给店老板的母亲讲了自己有亲戚在水银的有关情况。店老板的母亲觉得吴家海说的跟我舅舅家的情况有点相似,就给我舅舅打了电话,然后有了舅舅跟吴家海父亲—也就是我堂舅的历史性会面。

    这个理发店,无意中成了我找到生命之根的福地。

    理完发,吴家海一刻也不敢耽误,连夜跟他哥哥一道带着堂舅亲自去水银梁家寨村见我舅舅。当九十岁的堂舅老泪纵横地跟我舅舅、舅娘讲述嘎公、嘎婆的历史,讲述娘、姨、舅舅和姚姓大舅时,舅舅和舅娘也一直泣不成声,而当堂舅讲出舅舅的另外一个名字“吴仕清”时,七十八岁的舅舅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抱住堂舅放声大哭!舅舅喊:哥啊!我就是吴仕清啊!我总算找到你们了啊!

    两个隔离了将近八十年的老人,穿过隔世的风雨,在漆黑的夜晚,放声痛哭!

    当舅舅在电话里把这个喜讯告诉我时,我一下子就哽咽无声,任暴雨般的泪水,挂满两腮。放下电话,我像受了多年委屈的孩子,失声痛哭。娘啊,我总算做对一件事,总算找到您的出生地,找到了我的根!

    感谢老天,还让我的堂舅如此健康地活着,才使我有了机会找到娘的家园,找到我的生命之根。

    感谢娘,至死还深爱着自己的孩子,还引领着孩子找到了回家的路。

    一直以为当年嘎婆是改嫁到保靖县水银乡梁家寨的。其实不是,吴家海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堂舅的讲述,让我清晰地明白了娘的家族地图,看见了我的生命来路。

    堂舅叫吴仕银,九十岁了,属鼠,跟娘同岁,小娘半岁。堂舅说,我嘎公有三弟兄,个个高高大大,我嘎公是老大,他父亲是老二。堂舅叫我嘎公为大伯,嘎婆为大伯娘。嘎公三弟兄都给地主做长工。嘎公跟嘎婆结婚时,从老后坪带了个随娘儿,也就是汉族人所说的拖油瓶,叫姚老贝。嘎公跟嘎婆又生养了三个儿女,我娘,大姨,还有舅舅。嘎公被抓壮丁时,嘎公的父母四处借钱,想把嘎公赎回来。却最终没有借到而眼睁睁看着嘎公被国民党用铁丝绑着大拇指,与其他人串成一串抓走(这与娘给我讲述的用铁丝绑着大拇指这个细节完全吻合)。嘎公被抓走后,曾经来过一封信,说那里特别冷,要嘎公的父母及我嘎婆给他寄两双布鞋和两套衣服。堂舅估计我嘎公是被抓到了北方,在北方打仗,不然不会那么冷。一屋人都给地主当长工,哪里来钱给嘎公置办衣服和鞋子,嘎公的要求就成了泡影。嘎公也就此杳无音信。堂舅说,肯定是战死沙场,为国捐躯了,只可惜死在哪里死在何时都不晓得。嘎公被抓走,地主嫌嘎婆一个人带着四个孩子,吃得做不得,就不要嘎婆在地主家做长工了。养不活孩子的嘎婆,只好带着四个孩子逃荒讨米,就此再也没有回来过。也不知道是生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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