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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语,鱼缸中的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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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致

    隔一层玻璃,我们互相看见。鱼用整个身体和我说话—它们集体浮出水面,张开嘴形如呼喊,那是缺氧。它们在说喘不上来气呀!缺氧是会死的,这个时候鱼很惊慌;而饿了,可能也不是特别饿,鱼会立起身体,头朝上或朝下,扭动腰部,带动薄纱似的尾,怀揣空空如也的胃囊,还有心情给我跳舞……

    鱼和我说的话我都看明白了,而我和鱼的表达方式则很像一桩刑事案件:有一天,我想这些鱼也养很长时间了,它们都认识我了,还找到了和我沟通的途径,而我还没有表达过对它们的喜欢。我得让鱼知道,我是个有感情的人,同时还是个愿意表达感情的人。我想让鱼知道它们都是我的孩子,而孩子是需要抱一抱的。我把手伸进水里,抓住一条鱼,对准鱼那特别像喊救命的嘴,迅速亲了一口。那条倒霉的鱼在鱼缸里疯跑两三圈,躲到其他鱼的身后,困惑地看着我。看那惊魂未定的样子,它怎么也不会以为刚才是被我喜欢了一下,而是庆幸自己从一个灾难里成功出逃。又有一天,可能是谁给我寄来很多稿费,我给鱼买了最贵的鱼粮,又不顾鱼的反抗,坚持把鱼缸中的六条鱼都捞出来,一个一个亲嘴,一个没落下。鱼瞪圆眼睛,一眨不眨,把嘴张成一个O型,冲着我大喊—不!不!不!不!不!不!那一刻我感到自己像个***犯。

    做一条鱼,当你想做一条鱼的时候,哪怕做半小时的鱼,你才知道难度有多大。我被卡在成为鱼的第一个环节—我不会使用那个水下呼吸器。那个呼吸设备要用牙咬住,然后用唇很好地包住它。如果唇与呼吸器之间有缝隙,口腔就会进水。我们站立在海水里,脚下没有任何依托,只有头浮在外面。潜水教练说:“吹口哨。”他同时做了一个吹口哨的口型。这个口型我可以做出来,但不是你的口唇在那里摆好姿势就完了,你还得运动,要用这种口型呼吸。而我生下来就不是这样呼吸的,我一直用鼻腔呼吸,我甚至感觉不到我用什么呼吸。在自然状态下,我呼吸时,嘴是完全闭合的。吃食物、说话、唱歌用口腔,用这种姿势的口腔呼吸,那是剧烈运动后,上气不接下气,总之是非常状态。现在,鼻腔被完全封闭,口腔与背上的一个氧气瓶通过管道连接。在这个刚建立起来的呼吸循环系统,任何部位不能有漏洞、缝隙。否则,就会有除氧气之外的其他物质进来,这个呼吸系统就无法工作。我的唇与这个呼吸设备的一端咬合,但我总是无意识地把嘴唇缩回来,这样我第一口呼吸就把一口海水吸进来了。

    我感到我无法用这个姿势长时间的呼吸。现在头在水面上,我可以快速把口腔里的海水吐出去,那么到了几米深的海底,我把口腔里的海水往哪吐呢?我悬浮在海水里,脚下踩不到任何东西。我死抓住那教练的一只手,剩下就什么依靠都没有了。教练是个年轻人,20岁或30岁,我实在不能搂住人家脖子不放,虽然那样更安全。

    我想对教练说我不潜了,钱也不用退给我。但把一切都披挂好站在海水里,如同跑了五千米就剩冲刺了。我不甘心就这样退回到船上。在我决定放弃之前,又试了一次。这次我把整个头部没入海水,比第一次尝试增加了眼睛。尽管我近视,但我还是忽然就看见了海底!我看见了山脉,看见草原,看见了同屏幕呈现给我的一样的珊瑚……

    我吃惊海底为什么这么明亮,如同阳光灿烂的早晨!而从海面上往下看为什么看不到?当我进入这个掩藏在海水中的明媚的早晨,我渐渐听到一架木质水车在不远处咕噜咕噜缓慢地转动,而这就是我的呼吸声。我忽然就会呼吸了,在水面上的那些无法克服的困难,此刻都消失了。

    我没有把头抬起来,没有离开我偶然发现的新世界,而是向教练做了一个刚学会的下潜手势—握拳、拇指向下。

    我就这样进入了北部湾的浅海。

    我的鱼缸里有六条鱼。一条白色。一条黑色。一条金黄色。一条蓝色。都是改革后的锦鲤。尾和鳍都被改革成宽大、飘逸。另外两条是红色草鱼,是我家活得最久的鱼。它们在那个被我遗弃的长方形鱼缸里长大。我家的鱼缸有个魔咒,就是不管放多少条鱼,最后只会剩下六条。剩下六条,鱼就不会死了。当鱼缸里是七条鱼的时候我就担心,不知道哪条鱼会死去。一般是我出差的那几天,鱼会死。家里也有人喂它们,但就是在我离家的时候死去一些鱼。但这次,鱼就在我眼皮底下死了。死的是一条热带鱼。它也是我家鱼中的元老,我把它从一粒微尘那么大养到了如同一颗饱满的樱桃。它外形很像樱桃鱼,但周身白色。几次换水、换鱼缸、我出差,死的都不是它。它活了有两年了。我为了充实新鱼缸,就买了几条锦鲤,原来的蝶尾先死了,它们更脆弱更爱死。而这条热带鱼却很皮实地活着。那几条锦鲤,活泼爱玩。它们会忽然在里面疯跑,会把过滤器伸到鱼缸底部的吸水管碰掉,我发现了会费劲地按上。有一天早上,我起来喂鱼,发现那个吸水管又横陈鱼缸底部。我没有及时安上。第二天早上,我起来喂鱼。我数鱼。我每天都数鱼。发现少一条。再细看少那条白樱桃。它是最能活的鱼了,几次我都担心它会死,但最后都是别的鱼死了。我从此认为,它不会死了。可这次就是它不见了。我的目光在鱼缸的底部寻找未果,然后目光上升到过滤器那个顶部的出水口,它竟然在那里。因为它的身体是扁圆的,吸水口只吸进了它的嘴和头,而身体悬在外面。我把它拽出来,可惜已经死了。它嘴唇肿大充血,死得很痛苦。如果我及时把那个吸水管安上,它就不会死。它的死是我造成的。另外的责任应该那几条锦鲤来承担。它们精力过剩,在鱼缸里疯跑,还太有劲了,多次碰掉吸水管。如果樱桃鱼被吸住时,它们再疯跑,再碰一下樱桃,樱桃就不会死,它只需一点外力就可离开那个漩涡。但在整个一宿樱桃被吸住的时间里,那些鱼没有一个去救樱桃,它们就那么看着它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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