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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光(三章)(4)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虚云上山之初,这座祖师最胜道场只是一片废墟,满目瓦砾,遍地荒草。虚云同随行弟子搭起茅棚,开始宏伟的重建工程。重建初具规模,遭遇“***”。加彩饰金的佛像全被砸烂,苦心收集的经书全被焚烧,僧人们或遭遣送,或被勒令还俗,已逾古稀的虚云被编为当地林场农工,“自食其力”。刚见起色的圣地道场重新沦为修罗恶境。大殿为屠宰之场,方丈作糟糠之仓,僧寮成烟霞之窟。一生渡尽劫波,喜怒不形于色的虚云唯有“四朝更化信悲凉”的叹息。“***”后,虚云又坚韧不拔地从头开始主持真如寺的重建。

    我们来时,真如寺气象俨然的建筑群落已崛起于草莽丛林,规模宏大,殿宇巍峨,定成格局。当夜,我们留宿于真如寺。一盆炭火烧得轰轰烈烈。蓝色的火头高高蹿起,火光把屋子映得通红。

    门无声开启。知客师双手端着一个木托盘,上面堆着炒熟的花生瓜子,轻声道:“都是庙中土产,诸位聊以果腹吧。”

    我们此番上山,原为拜访现任住持无名长老。不巧他被请到外地主持法事,天黑尚无消息。热心的知客师劝我们权留一宿,以免错过同无名长老见面的因缘。

    知客师年近不惑,面色苍白,头皮发青,虽然保持着出家人的恭谨,举手投足还是明显透着灵动。大学哲学系高才生,毕业前忽然往山西五台山出家,潜心钻研声闻律仪,但觉难于深悉堂奥。入门师父遂命其振锡远游,谓南方真如寺禅法门风极盛。待见到无名长老,果然是表里端劲、风格高峻,便决定挂单入堂。几年之后,得到无名长老赏识,许为门下弟子,又因为颖敏领悟和交际能力,成为客堂人才。

    知客师对我们优礼有加。午饭专门设了客座。香菇、木耳、黄花、豆皮之类,皆是斋菜上品。在以清苦为家风的真如寺,不属多见。下午,领着我们在寺院各处参观后,又送我们到客堂安顿。真如寺严守佛祖“过午不食”的风范,是没有晚饭的。我们碍于知客师一直奉陪,不便外出。未料他却看出了我们的窘迫,送我们入住后,赶紧去端了些零食来。

    对国中许多名寺大庙,我一向颇有疑虑。僧侣一心敛财享乐,现末法之象;俗客唯求多福消灾,怀势利之心。所谓“勤修戒、定、慧,息灭贪、嗔、痴”不知从何谈起。

    真如寺超然物外。

    云居山高,真如寺远,住持禁受香火钱,庙中不见功德箱,对孤苦香客,还免费供斋。其经济来源有二:一是海内外善信檀越(大多是虚云的法嗣或皈依弟子)的资助,这笔钱基本用于寺院的重建修缮;另一个就是靠寺院僧众的耕作,其收获用于全寺百余僧人的衣食和寺庙的其他开销。虚云从住持真如寺的第一天起,就遵“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祖训,后来的历任方丈亦遵行不移。几十年过去,真如寺殿堂齐全,规仪谨严,宗风再振,心灯复耀,寺誉日隆。以它的守祖训,严规矩,正道风,得到海内外四众弟子的景仰。

    一重又一重的楼堂廊阁,默然肃穆的僧人来去匆匆。门、窗、柱、阶、菩萨、香案,处处不染一尘。院子的石缝,杂草拔得一根不存;树冠高大的常青树枝叶婆娑,熠熠发光。殿宇里青烟似有若无,帷帐中佛像宝光暗射。僧人们除了按照分派劳作的之外,都在禅堂打坐。打坐几日几夜不食不寝者大有人在。

    群星闪烁,野火远燃,夜静兀自对残灯。是什么支撑他们一任清苦,无怨无悔?

    灿烂而静谧,辉煌而圣洁,这就是真如寺。难怪它会紧紧攫住一个大学哲学系学生的灵魂。我静静地注视知客师像来时一样无声退出,在炭火的映照中气韵清朗,神采俊逸。

    月上中天,我拥衾而坐。窗外的廊庑院落,都在月光中。记起苏东坡的《记承天夜游》。一样的夜,一样的月,一样的空寂,一样的“庭下如秋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静寂深如海。

    远远的什么地方,蓦然响起击打声。“达,达达,达,达达”,节奏分明而均匀。细听是硬木板笞打石地的声音,清脆得没有一丝杂音。在深深的山,深深的夜,深深的禅林里,这声音一直击打到人的心灵最深处。

    一个僧人,在万籁俱寂中,独自持着笞杖,迈过黑暗的门槛,穿过清冷的院落,踽踽而行,坚韧而娴熟地用笞杖击打着一扇又一扇门前的石阶,使人想着庙堂是怎样地永远醒着,犹如所有佛座前的香灯长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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