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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光(三章)(5)



    然后是相继响起的钟声,低沉而洪亮,悠然而深长,仿佛是从地的深处生发出来,先是在重重叠叠的寺院殿宇楼阁之间回旋,然后又远出寺院之外,在环立的山峰之间冲撞激荡。节奏由缓而急,终至如万马奔腾,排山倒海。万山之巅,庄严梵宫,这一片震人心魄的轰然巨响,仿佛是要唤醒一整个浑浑噩噩的世界。

    连忙穿上衣服,赶往大殿。

    大殿里,众僧已经集齐。殿上香烛明亮,磬钵齐鸣。僧人们双手合十,叩跪礼拜,念诵经文。我们在最角落的蒲团上老老实实低头、合掌、屈膝。大殿里有一种森然的气氛,压迫着我们屏息静气,不敢稍有放肆。

    早课持续了两小时。外面,庙召打响了磬板,是上粥座(早饭)的时间了。

    殿上的僧人们依旧双手合十,鱼贯走出大殿,悄然进入斋堂。天未明,斋堂居中的香案上悬着昏暗的油灯。斋堂上的条桌和条凳都是简陋钉起的木板。僧人们默然地依次坐好,等着斋厨职事动作。一声铃后,响起一片诵经声。诵经毕,几个僧人分别抱着木桶,分发粥、馒头、咸菜。然后是一片极细微的稀稀溜溜的喝粥声。

    粥座之后,僧人们上山,下田,扫地,打坐,各司其事。我们方得以趋近无名长老。

    长老昨日夜半回寺,凌晨三时,又上殿主持早课。然后又率众粥座。除了主持事务,用斋以及起居,同僧众平等无异。在大殿和斋堂里,他被一片缥缈的青烟笼罩于首座。远在角落的我们难以看清。忽而站在他面前,竟不敢确认。这样声名远播的一代高僧大德,看上去实在太过平常了,眉目面孔与其说是大长老,不如说更接近一个老农民。

    听了知客师的介绍,他把脸转向我们,把一只满是寿斑的手掌颤巍巍地举到胸前,连连点头:“山高路远,庙里条件有限,难为各位了。”

    我说:“我们就为一睹您老尊容来的。”

    长老仰面一笑:“有什么可看的,一个老朽衲子罢了。”

    也许因为是同代人,或是昨天下午的闲聊让他觉得我多少有些佛缘,一边的知客师好意奉劝我:“何妨即此参禅。”

    我沉吟不语。以我的愚见,所谓参禅,无非是去掉自心的污染,显出自性的光明,最后见到自己的本来面目罢了。想清静,早已不是清静;怕烦恼,早已堕在烦恼中;望成佛,早已离了佛道。

    无名长老正色一瞥知客师:“怕是强人所难了吧。世间无处无佛,平常日用,都在道行中。一个人凡做有益的事情,并且都认真去做,也就是好了。我们这些衲子,日日运水搬柴,种田锄地,乃至穿衣吃饭,其实也都是修行佛法的功课。”

    头脑极为机敏。目光慈爱而专注。声音有些沙哑,口齿却清清楚楚。

    我说:“谢谢长老教诲。我知道我这样的俗物,怎样也修不成正果的。”

    无名长老“嗬嗬”地笑起来,说:“先生有趣。”又退一步,做了个谦让的手势:“走一走?”

    我赶紧躬腰:“长老先请。”

    天已明亮,院中的一切皆已清爽。冬晨的寒气凛冽,各人的口鼻喷着白气。无名长老的眉头竟有凝珠。但他穿得比我们还要单薄,一件褪色但洁净的海青,在晨风中翩然鼓动。已经是耄耋老人了,步履正直平稳,上身始终端正,决不俯仰动摇。两只垂下的手臂略略张开,在身后缓缓摆动。动静威仪,一派老修行本色。

    无名长老引领着众人在天王殿前的平台站定。身后是森然重叠的殿阁,身前是莲山巅顶的一坦平川。四周如屏的山峰苍然肃立。天色青淡,万里无云。离太阳出山尚早,山野似在梦中。禅田有僧人拖着悠长的声音依稀在唱:

    手把青秧插满田,

    低头便见水中天,

    六根清净方为道,

    退步原来是向前。

    ……

    无名长老抬起双臂,伸展开来,像是要拥抱什么,缓缓吐了口气,说:“山下的众生多在酣睡,我们已经清醒活动多时,这也就延长生命的效用了。僧家与俗家分别,这也算是一种吧。”

    到底是一代宗师,满口大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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