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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雪山 母亲的草地(2)



    那么在1990年之前呢?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冒出这样一个疑问。当然,我没有说出来,只是心里陡然翻起一阵酸楚。

    我比更多人知道,徐帅前半生的大多数日子,都是在令人心酸的境况中度过的。他年轻时身体瘦弱,脸色忧郁,锋芒内敛,绝没有那种让人猛一见就惊愕的英武之气。算命先生说,他长了副苦相,是个骑着毛驴举着拖布追老虎的命。到广州黄埔军校,主考官左看右看,说他像个“抽大烟的”,差点被拒之门外。蒋介石曾召见过他一次,也没有眼睛一亮,对他寄予厚望。在这位校长心里,他似乎不能与同入黄埔一期的胡宗南、桂永清、郑洞国、杜聿明和宋希濂这些日后成为他爱将的学生相比。几年后,他参加广州起义,站在了共产党的队伍中,让后来的蒋委员长追悔莫及,深痛自己看走了眼。

    1929年,徐帅受命开创鄂豫边区根据地,满腹韬略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很快露出了让他的黄埔同学心惊胆战的军事指挥才能。这期间,他与程训宣结婚,两人恩恩爱爱,在红色阵营里大展才华,比翼齐飞,把那个黑暗的角落搅得天翻地覆。但程训宣大胆泼辣,快言快语,敢说敢为,曾当面怒斥那些不懂军事的头面人物瞎指挥,1932年在张国焘制造的“白雀园肃反”中遇害,年仅21岁。徐帅听到消息,泪流满面,为自己身居要职却救不下爱妻一命而痛心疾首。但是,为了红军的团结,为了积蓄推翻旧世界的战斗力量,他只得痛苦地吞咽这枚苦果。从此程训宣成了他心里总在流血的伤疤,再不愿和别人谈论感情了。1935年,他带领声势浩大的红四方面军开始长征,手下有个上千人的女子团,不少官兵主动向他示爱,他却冷峭地封闭自己的心灵。到1946年,他才找到终身伴侣,与也是老资格的黄杰阿姨结婚。

    红一、四方面军会师后,中央决定由红四方面军一部组成西路军,渡河执行宁夏战役计划,命他任总指挥,于1936年11月率部西征。当部队深入人烟稀少的祁连山下、河西走廊,遭到装备精良、善于骑射、兵力数倍于我的马步芳、马鸿逵部队的围追堵截、残酷杀戮。在4个月惨烈的搏杀中,西路军虽歼敌2.5万人,给敌人以重创,但那支浩然西去的队伍也几乎全军覆没。真是血流成河,尸骨遍野啊!作为西路军总指挥,徐帅伤心欲绝,凭着一幅贴身藏着的地图,孤身回延安向党中央汇报。1937年4月29日,他蓬头垢面,满脸胡须,披着一件脏兮兮的西北放羊人的羊皮袄,在一个名叫小屯的村庄,被中央派去接应的红军第四军参谋长耿飚发现。他悲唤一声“耿飚”,眼泪便流了下来。耿飚后来回忆,他看到落难的徐帅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感到他比实际年龄整整老了20岁!几天后,毛泽东在延安的窑洞里约见他,安慰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能回来就好,有鸡就有蛋。”

    但是,作为西路军的总指挥,徐帅怎么甘心丢了一整座青山,只留下他这根独立的干柴呢?虽然宁夏战役的决策是中央做出的;当时他那支刚在长征中三过草地的队伍,又疲惫至极,根本不适宜执行渡河西征那样的重大军事行动,何况是明摆着的以卵击石。可他还是痛彻肺腑,感到自己成了孤家寡人,脸上无光。最让他伤心的是,留在那片苍凉大地上的冤魂,那些淋淋漓漓的血和累累白骨,是他带去的队伍,他情同手足的官兵。正因为这样,虽然徐帅以后重振山河,打了许多著名的大仗和胜仗,但这段不堪回首的历史,却成了他心里永远的苦,永远的疼。也正因为这样,当他到了垂暮之年,还在不断地反躬自责,说西路军的失败,使他长期愧悔交加,余痛在心。

    从这个角度看,徐帅的一生确实命苦,简直苦不堪言。但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谁不命苦呢?谁不是九死一生,命悬一线?因为他们参加革命,几乎每时每刻都面临生死,几乎每个人都在拼命、赌命、追命、夺命。古人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可你看那些活下来的将帅,在他们的身上,哪个不是伤痕累累?在他们心里,哪个没有那种永远痛失战友,痛失亲人,痛失兄弟姐妹的愧疚?而他们如此付出,都为了我们这些后辈,为了日后像树木和青草那样一茬茬长出来的儿女,能活得像个人样,活出自己的尊严!

    因此,他们活着或死去,都有资格成为我们光荣的父辈,我们伟大的父亲。我们真应该为有这样的父亲和父辈,感到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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