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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父亲最后的对话(3)

  
  在他最后一段醒来期间,他要求见孙子孙女们。他们没在那儿,所以我给他看Ipad上的照片。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笑得很开心。他细致地看每一张照片。
  
  然后他又陷入了昏迷,他的呼吸每次停顿二三十秒。每次我确信已经结束了,结果发现他又呼吸起来。这种状态持续了好几个小时。
  
  最后,下午6点10分左右,当时我母亲和妹妹在交谈,我在看书。我注意到他呼吸停顿的时间比过去长。
  
  我说:“我想他已经停止了。”
  
  我们来到他身边。母亲握着他的手,我们全都默默地听着。
  
  呼吸声再未响起。
  
  
  
  
  
  这本书讲述了人类对付自身的生物学约束,以及对抗基因、细胞、血肉、骨骼所设定的种种限制的斗争。医学科学赋予我们反抗种种局限的非凡力量,这种力量的潜在价值是促使我成为一名医生的核心原因。但是,由于医学领域中的人不愿承认这种力量的有限而且将永远有限,我一次又一次地看到我们给病人造成了伤害。
  
  对于医学工作者的任务究竟是什么,我们一直都搞错了。我们认为我们的工作是保证健康和生存,但是其实应该有更远大的目标——我们的工作是助人幸福。幸福关乎一个人希望活着的理由。那些理由不仅仅是在生命的尽头或者是身体衰弱时才变得紧要,而是在人的整个生命过程中都紧要。无论什么时候身患重病或者受伤,身体或者心智因此垮掉,最重要的问题都是同样的:你怎么理解当前情况及其潜在后果?你有哪些恐惧,哪些希望?你愿意做哪些交易,不愿意做哪些妥协?最有助于实现这一想法的行动方案是什么?
  
  近几十年,姑息医疗的诞生把这种思考带入对垂死病人的护理中。这个专业正在持续发展,并把同样的方法带给其他重疾患者,无论他们是否处于垂死状态。我们有理由感到鼓舞,但是并没有理由庆祝。只有当所有临床医生都把这样的思考方式应用到每一个他们接触的病人身上的时候,才是庆祝的时候。到那时,已无需姑息治疗这样一个单独的专业。
  
  如果作为人类就注定是受限的,那么,医护专业和机构,从外科医生到疗养院,理应协助人们搏击这些局限。有时候,我们可以提供疗愈,有时候只能提供慰藉,有时候甚至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但是,无论我们能够提供什么,我们的干预,以及由此带来的风险和牺牲,只有在满足病人个人生活的更大目标时,才具有合理性。一旦忘记这一点,我们就会造成极其残忍的痛苦;而如果我们记着这一点,那么,我们就能带来令人赞叹的好处。
  
  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作为医生,事实上,作为人类,最有意义的体验会来自于帮助他人处理医学无能为力的问题,而不仅仅是医学能够解决的问题。但是,无论是对于朱厄尔·道格拉斯这样的病人,还是佩格·巴切尔德这样的朋友,抑或我爱之深切的父亲,概莫能外。
  
  
  ***
  
  我父亲至死也无需牺牲他的忠诚或者他的真我,为此,我充满感激。他甚至对他死后的愿望都很清晰。他给我母亲、我妹妹和我留下了指示。他希望我们把他的身体火化后,把骨灰撒在对他最重要的三个地方——雅典、他生长的村庄和所有印度教徒的圣地恒河。根据印度教的神话传说,人的遗骨一旦接触到这条伟大的河,他就确定能得到永远的拯救。所以,几千年来,家人把他们热爱的人的骨灰带到恒河,撒进恒河水。
  
  所以,父亲去世几个月后,我们来到了瓦拉纳西。这是恒河岸边一座古老的寺庙城市,其历史可以追溯到公元前12世纪。太阳升起之前我们就起床了,一路步行,爬上河边的石梯——那是大河沿岸由陡峭的梯步围成的围墙。我们早已预约了一位梵学家,也是一位圣人,他带领我们上了一尾小木船,一位划手早已在等着我们,要把我们送到黎明前的河心。
  
  空气干燥、寒冷。城市的塔尖和河面笼罩在迷雾之中。静电喇叭里播放着一位寺庙上师唱的颂歌。河边那些赶早带着香皂来洗浴的人、一排排在石板上敲打衣服的男洗衣工人,以及一只歇坐在泊船上的翠鸟都被这歌声环绕着。我们经过河岸平台,上面堆着巨大的栈木,等候那天要火化的几十具尸体。船离河岸越来越远,透过迷雾的太阳已经隐约可见,这时,梵学家开始吟唱。
  
  作为家里最年长的男性,我被叫去协助我父亲实现解脱(moksha)的仪式——解脱无尽的俗世死亡循环,实现重生,登上极乐世界。梵学家把一根细绳绕在我右手的第四指上。他要我拿着装着我父亲骨灰、手掌大小的黄铜骨灰瓮,往瓮里撒入草药、花和一些食物:槟榔、米饭、葡萄干、水晶糖和姜黄。然后,他要其他家人也照此办理。我们烧了香,等待香烟弥漫在骨灰上。梵学家从船头拿过来一个小杯子,要我喝下三小勺恒河水。然后,他要我把骨灰瓮里的骨灰从我的右肩头倒进河里,然后把骨灰瓮及盖子一起扔进河里。他用英语告诫我“别看”。我没看。
  
  无论我父母付出怎样的努力,要在俄亥俄的小镇培养出一个优秀的印度教徒确实很困难。我不太相信人的命运由神控制的观念,也不认为我们所做的一切会在什么死后世界为我父亲求得一个特殊的地位。恒河对于世界上最大的宗教之一可能是神圣的,但是对于身为医生的我来说,它更突出的地方在于它是世界上污染最严重的河流之一,而这部分是那些被扔进河里、未充分火化的尸体所致。当得知我得喝几口恒河水后,我预先在网上查了恒河的细菌计数,并预先服用了适当的抗生素。(即便如此,由于没考虑到寄生虫的问题,我还是感染了贾第虫。)
  
  然而,我还是为有机会扮演自己的角色而感到由衷的感动和感激。一方面,我父亲有这种心愿,我母亲和妹妹也有这种心愿。而且,虽然我觉得我父亲并不在那个瓮和半份灰色的粉灰里,但是,我还是觉得,在这个长久以来人们一直举行这种仪式的地方,我们把他同比我们自身大得多的事物联结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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