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可以信任的医生
时间:2017-04-05 作者:阿图·葛文德 点击: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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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父亲70岁出头的时候,我开始意识到他不可能长生不死。尽管他过去一直健壮得像一头公牛,一周打三次网球,是个繁忙的泌尿科医生,同时还担任过当地扶轮社主席。他精力非常旺盛,参与多项慈善项目,包括将他合作创办的一所印度乡村大学,从仅有一幢小楼,扩大到能够容纳2 000多名学生的壮观校园。每次回家,我都会带上网球拍,和他一起去附近的球场打球。他打球总想赢,我也是。他扣球,我就反扣球;他吊高球,我也吊高球。他逐渐展露出一些老人的征象,例如,他随意往球场擤鼻涕,或者让我追逐我们打丢的球。但我把这些行为视为父亲在儿子跟前展现的优越感,而不是老龄的征兆。行医30多年,他从来没有一次因病而停诊,或者取消手术。所以,当他说起有一种疼痛从颈部开始往左臂扩散,并引起左手指尖刺痛时,我们谁都没想太多。颈部的X光片显示只是关节炎。他服用了消炎药,配合做理疗,暂停了过顶发球,以免加重疼痛。 除此之外,他的生活一如平常。
然而,在其后的几年里,父亲颈部的疼痛加剧,睡觉都很难舒坦。他左手指尖的刺痛演变成完全的麻木,并扩散到整个左手。在输精管切除术中做缝合时,他发现自己几乎感觉不到缝线。2006年春天,医生让他做颈部的核磁共振。检查结果令人非常震惊:他的脊髓里面长了一个瘤子。
那一刻,我们仿佛一下子进入了另一个生死攸关的世界,有关我父亲的生活及一切期待瞬间变得面目全非。我们全家开始面对身边人终有一死的事实。无论父母还是子女,我们都要经历一场考验。父亲的治疗之路如何走,是认同生死、顺应生死,还是全力抵抗、永不言弃?作为一个医生,走技术救助的惯性之路轻而易举,但要作出新的选择,却有所不同。如同一次新的竞赛,大家都没有做好准备,但发令枪已经响起,生死观的测试开始了。
父亲通过邮件发来核磁共振影像,我们对着电脑上的图像进行电话交流。包块看起来很恶心,占据了整个椎管,上延到脑底,下延至肩胛骨水平位置,已经堵住了他的脊椎。我很惊讶他竟然没有瘫痪,那块东西当时只是使他的手指麻木、脖子疼痛。但是,我们丝毫没有谈及这些。我们没法找出任何蛛丝马迹的理由来谈论这类征象背后的乐观因素。我问他放射科医生认为那个肿块是什么东西。他说医生说了很多种良性和恶性肿瘤的可能。除了肿瘤以外,还有没有提示其他可能性?他说,没有。身为医生,我们两个人苦苦思索怎样切除这样的肿瘤。但是,好像没什么办法,于是我们都沉默了。我提出别匆忙得出任何结论,先和神经外科医生去聊聊。
脊椎肿瘤不多见,没几个神经外科医生对之拥有太多的经验,亲历十多个病例就算是很多了。我找了两位最有经验的神经外科医生,一位在克利夫兰诊所,距我父母的家有300多千米,另一位在波士顿我所在的医院。我们在两个医院都做了预约。
两位外科医生都提议手术。他们将切开脊椎——我甚至都不知道有这种可能性,尽可能多地切除肿瘤。但是,他们只能切除一部分。肿瘤的主要危害在于挤压脊椎的有限空间——如同野兽长大了,笼子已经装不下。包块的扩张挤压脊髓,使之抵住了椎骨,导致疼痛,并破坏了构成脊髓的神经纤维。所以,两位医生都建议通过手术扩展容许肿瘤成长的空间。他们会打开脊柱的后侧,解除肿瘤的压力,用支架稳定椎骨——就好像拆除大楼的承重墙,代之以柱子来支撑楼层。
我所在医院的那位神经外科医生提议立即手术。他告诉我父亲,情况很危险,几周之内他就可能四肢瘫痪,没有别的选择——化疗和放疗阻止病情恶化的效果与手术相比差得很远。他说手术有风险,但是他对此并不很担心。他更担忧的是肿瘤,认为我父亲应该在事情不可挽回之前采取行动。
克利夫兰诊所的那位神经外科医生的态度有些差别。他也提出了同样的手术方案,但他并不主张马上就做。他的理由是肿瘤的生长有个体差异,有些人的肿瘤发展很快,但他也见过很多几年才长大的情况,而且,肿瘤分阶段成长,并不是一下子就长大。他并不认为我父亲会在一夜之间就从手部发麻发展到全身瘫痪。所以,问题是什么时候做手术。他认为应该等到我父亲觉得情况不能忍受、想要考虑治疗时才做。对于手术风险,这位神经外科医生不像另一位那么无所忧虑。他认为手术本身有25%的可能性导致瘫痪或者死亡。他认为我父亲需要在事前设置一条底线:症状是不是糟糕到了他现在就想做手术的程度?要不要考虑等到手部症状威胁到他施行手术的能力再说?要不要等到不能走路的时候再说?
这些信息一时很难消化。我的父亲曾经无数次给病人传递过这样的坏消息——比方说,他们患了前列腺癌,要求作出同样可怕的抉择。我本人做过多少次同样的事?尽管如此,听到这样的消息还是给了我们重重的打击。两个医生都没说肿瘤会致命,但是也都没说可以立即切除;只能“解除(肿瘤的)压力”。
理论上讲,一个人应该以事实为基础,通过分析作出关于生死问题的决定。但是,事实中间包含着漏洞和不确定性。这种肿瘤很罕见,没法作出明确的预测。要做选择的话需要填充信息的空白,而我父亲只能用恐惧去填充。他既害怕肿瘤及其给他造成的后果,也害怕医生提出的解决办法。他无法理解怎么打开脊髓——对于他无法理解的手术,对于他觉得自己不能实施的手术,他很难抱以信心。关于究竟怎么做这个手术,他向医生提出了各种问题。他问医生:你用什么样的器械进入脊髓?使用显微镜吗?怎么切开肿瘤?怎么给血管止血?止血过程不会损害脊髓神经纤维吗?我们泌尿科用这样那样的器械控制前列腺出血——这个办法不是更好吗?为什么不用这种方 法?
我所在医院的那位神经外科医生不太喜欢我父亲这样繁复的问题。回答头几个问题还可以,之后他就有些不耐烦,甚至恼火了。他摆出知名教授的架子——权威、自得、繁忙。他对我父亲说,肿瘤很危险。他作为一名神经外科专家,有治疗这类肿瘤的丰富经验。实际上,没人比他更有经验。我父亲需要决定要不要对他的肿瘤采取措施。如果要,神经外科医生愿意帮忙;如果不要,那也是他自己的选择。医生说完以后,父亲没再提问。但他也已决定不会找这个人看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