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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择比风险计算更复杂(2)

  所以,她的正确做法是什么?为什么选择这么痛苦?我意识到,选择比风险计算复杂多了。在消除恶心、恢复吃饭能力的机会与疼痛、感染和必须往袋子里排便的可能之间,如何进行权衡?
  
  大脑给我们两种权衡类似痛苦这类经验的方式——有当前理解及事后理解之分,而这两种方式有着深刻的矛盾。在影响巨大的《思考,快与慢》(Thinking, Fast and Slow)一书中,诺贝尔奖得主丹尼尔·卡尼曼(Daniel Kahneman)叙述的一系列实验阐明了发生的情况。在其中一个实验中,他和多伦多大学的医生唐纳德·雷德米尔(Donald Redelmeier)在287位病人处于清醒状态、正要接受结肠镜检查和肾结石手术之前,对他们进行了研究。研究人员给病人一种设备,让他们在从1(不痛)到10(难以忍受的疼痛)的范围内,每60秒评估一次疼痛程度,相应的评估系统会对逐刻疼痛感受提供量化的测量。最后,他们还要求病人评估整个过程的疼痛感。手术过程从4分多钟到60多分钟不等。病人一般报告整个过程的疼痛程度为低度到中度,而过程中有些时候觉得非常痛。1/3的结肠镜检查病人和1/4的肾结石手术病人在整个过程中,至少有一次报告疼痛程度是10。
  
  我们自然的假设是最终的评估代表着逐刻评估的总体。我们相信长时间的疼痛比短时间更糟糕,平均程度较大的疼痛比平均程度较小的疼痛更糟糕。但病人的报告根本不是这样的。相反,他们的评估用卡内曼称作的“峰终定律”(Peak-End rule)可以得到最好的预测:只计算在两个时刻体验到的平均疼痛,即过程中最糟糕的一个时刻和最后时刻。根据强度最大的疼痛水平和检查结束时的水平,而不是根据疼痛总量,胃肠病医生对于他们给病人造成的疼痛的估计与病人自己的估计非常相似。
  
  人好像有两个不同的自我:体验的自我平等地忍受每时每刻的体验,而记忆的自我事后几乎把全部的判断权重放在两个时刻上,即最糟糕的时刻和最后的时刻。即便在结果异常的情况下,记忆的自我也似乎坚持峰终定律。 即便刚刚经受了半个多小时的高水平疼痛,只要在医疗过程结束时有那么几分钟不痛,病人对总体疼痛的评价就会戏剧性地降低。事后他们报告说:“没有那么可怕。”而糟糕结尾则同样戏剧性地推升疼痛评分。
  
  多个背景下的研究都证实了峰终定律以及我们对疼痛长度的忽视。研究还说明,这个现象也同样适用于人们对愉快经验的评价。每个人都了解观看体育比赛的经验:一支球队在整个比赛中都表现得很出色,但是在结束的时候出了意外状况,我们会觉得糟糕的结尾毁了整体感受。然而,这个判断在根源处有一个矛盾:体验的自我获得了几个小时的愉快,而只有一小会儿的不愉快,但是记忆的自我则看不到任何的愉快。
  
  记忆的自我和体验的自我会对同样的经验有极为不同的评价,困难在于,我们该听哪一个的。这就是朱厄尔·道格拉斯苦恼的本质,一定程度上也是我的苦恼——如果我要帮助指导她的话。我们是要倾听把注意力集中于最坏的事情上的记忆的自我吗(在这个事例中,是期待的自我)?还是倾听体验的自我?如果她选择做手术,而不是回家,她甚至还能暂时获得吃东西的能力,那么,体验的自我可能会在未来一定时期内感受到较低水平的平均痛苦。
  
  说到底,人们并不仅仅把他们的生活看作全部时刻的平均数——毕竟,要是算上睡觉时间,基本就没什么了。对于人类来说,生命之所以有意义乃是因为那是一个故事。一个故事具有整体感,其弧度取决于那些有意义的时刻、那些发生了重要事情的时刻。逐刻评价人们的愉悦水平和痛苦水平忽视了人类存在的这一根本面向。表面看似幸福的生命可能是空虚的,而一个表面看似艰难的生活可能致力于一项伟大的事业。我们有超出自身的目标。不同于沉湎于当下的体验的自我,记忆的自我不仅试图识别愉悦的高峰和痛苦的低谷,而且还有故事整体展开的方式。为什么一个足球迷会让比赛结束前糟糕的几分钟毁掉三个小时的巨大快乐?因为一场足球比赛就是一个故事。对于故事而言,结局是最重要的。
  
  然而,我们也认识到,不应该忽视体验的自我——高峰和结尾并不是唯一重要的部分。青睐极度快乐的时刻而忽视稳定的幸福,从这一点来说,记忆的自我并非总是明智的。
  
  “我们的心智结构内在有一种不一致性,”卡尼曼评述道,“我们对于痛苦和愉快经验的持续程度有强烈的偏爱,希望痛苦短暂而快乐持久。但是我们的记忆……发展到只呈现一个事件最痛苦或者最愉快的时刻(高峰)和事件结束时的感受。忽视持续时间的记忆不满足于我们对长时间愉快和短时间痛苦的偏好。”
  
  当我们时日无多,不确定如何最好地满足自己的优先考虑时,我们被迫应付对体验的自我和记忆的自我都要紧的实际情况。我们不愿意忍受长时段的痛苦,缩短欢乐的时光。然而,有些欢乐使得忍受痛苦富有价值。高峰是重要的,结局同样如此。
  
  朱厄尔·道格拉斯不知道自己是否愿意面对手术可能给她造成的痛苦,担心手术使她的情况恶化。她所说的“我不愿意接受存在风险的机会”,在我看来,意思就是她不愿意接受豪赌她的故事结局。另一方面,她还有那么多的愿望,不管听上去它们多么平凡。就在那个星期,她还去了教堂,开车去了商店,给家人做了晚饭,跟亚瑟一起看了一个电视节目,帮一个孙子出主意,并和她亲爱的朋友们一起制订婚礼计划。如果能够让她继续这样哪怕多一天,如果能够解除一会儿肿瘤带来的痛苦、让她同她爱的人们一起再享受一些这种体验,她就愿意忍受更多。另一方面,目前她的肠道紧紧封锁,液体像滴水的水龙头一样注满腹腔。她不愿意再发生比这更糟糕的状况,看起来似乎应该止步于此了。但是那个周六的上午,在她的病房里,家人围绕在她的身边,手术室就在楼下,在交谈的过程中,我渐渐明白,她告诉我的正是我所需要了解的。
  
  我告诉她,我们应该做手术,但是是按照她刚才所阐明的方式——在不冒险的前提下,尽我所能帮助她回家和家人在一起。我会放进去一个腹腔镜,看看情况。只有在我发现手术相当容易操作的情况下,我才会尝试解除她的肠梗阻。如果不容易做、有风险,那我就只放进几根细管引流她的备用栓。我准备做一种字面上听起来互相矛盾的手术:姑息手术。这种手术,无论其内在有着怎样的破坏力和风险,压倒一切的优先考虑是只采取可能让她立即觉得舒服的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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