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种医患关系:家长型、资讯型、解释型(2)
时间:2017-04-19 作者:阿图·葛文德 点击:次
接着,她的肚子发生紧缩性气样疼痛,她开始呕吐。任何食物,无论软硬, 她都吞不下去。她致电肿瘤医生,医生让她做CT,结果显示转移癌细胞导致了肠梗阻。她从放射科转到急诊科。作为当班普外科医生,我前去会诊。
我和一位放射科医生一起研究她的片子,但是我们不能确定癌细胞是如何引起肠梗阻的。可能是肠袢套在了肿瘤凸起处,形成纽结——假以时间, 问题可能自行解决。或者是肠子被肿瘤所挤压——这个问题只有通过手术解除或者绕过梗阻。两种情况都是癌症恶化的征兆,尽管现在她已经做了三轮化疗。
我去同道格拉斯交谈,琢磨着该告诉她多少情况。这会儿,护士已经给她做了静脉输液,住院医师从她的鼻子插了一根管子到她的胃里,引流出了半升青绿色液体。胃管令人非常不舒服,十分折磨人,插管病人一般情绪状态都不大好。然而,我做了自我介绍后,她露出了微笑,示意我再说一遍我的名字,她好确保自己发音正确。她丈夫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沉思着,一言未发,让她主导谈话。
“看来我的处境不妙。”她说。
她是那种哪怕鼻子里插着管子,也要把头发梳好(她蓄着鲍伯头),戴好眼镜,把盖在身上的医用毯子理平整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她尽着最大的努力维持自己的尊严。
我问她感觉怎么样。她说,管子有用,呕吐感减轻了很多。
我请她说说医生已经告诉她的情况。她说:“看来是癌症造成了梗阻,所以,吞下去的一切又都涌上来了。”
她极好地理解了严峻的基本情况。在这个时候,我们没有什么特别困难的决定要做。我告诉她有可能只是肠袢纽结,一两天的时间就可以自行解开。如果解不开,我们就得讨论是否要做手术。然而,现在,我们还可以等一等。
我还不愿意提出那个更艰难的问题。我本来可以把问题往前推一步,硬起心肠,告诉她不管发生什么情况,这次梗阻都是一个不好的兆头。癌症致死的方式有很多种,逐渐夺去吃饭能力是其中之一。但是她并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她。我觉得自己在尝试那种谈话之前,需要一些时间。
一天以后,我们得到了能够希望的最好消息。首先,引流管里流出的液体减少了。而且,她开始放屁了,肠道恢复了活动。我们取掉了胃管,给她吃软的、低纤维的饭食。她的情况暂时还不错。
我很想放她回家,祝她健康——完全取消艰难的谈话。但对于道格拉斯, 事情不太可能就此结束。于是,在她出院以前,我回到她的病房,跟她、她丈夫和一个儿子一起坐了下来。
我先祝贺她又能吃东西了。她说她这一生从来没有因为放屁而这么高兴过。她问我为了避免肠道再次堵塞,她应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我一一答复。我们还闲聊了一会儿,她的家人讲了她的一些情况。她曾经是歌手,还是1956年的马萨诸塞州小姐。后来,她应钢琴演奏家纳京高(Nat King Cole)之邀,在他的巡演中担任伴唱。但是她发现演员生活并不是自己想要的,于是,她回到老家波士顿,结识了亚瑟·道格拉斯。婚后,亚瑟接手了家传的殡仪馆业务。他们生育了4个孩子,但是,有个儿子幼年夭折,带给他们很大的痛苦。她期待能回到家人和朋友身边,还准备落实早就安排好的佛罗里达之行,远离所有与癌症有关的一切。
尽管如此,我还是决定推进话题。这是一个讨论她未来的机会,我意识到我需要抓住这个机会。但是该怎么说呢?就那么直言不讳地说“对了,癌症恶化了,也许会再次造成梗阻”?我认识的匹兹堡大学姑息治疗医生鲍勃·阿诺德(Bob Arnold)曾对我说过,在这种情况下,医生经常会犯一个错误, 把他们的任务仅仅视为提供认知信息——硬邦邦、冷冰冰的事实和描述。他们想充当资讯型医生。但是,人们寻求的首先是信息背后的意义,而不是信息本身。传递意义的最佳途径,他说,是告诉人们信息于你而言的意义。他教我用三个词去达成目的。
“我很担心。”我对道格拉斯说。我接着解释道,肿瘤还在那儿,我担心梗阻可能还会发作。
这些词很简单,但是不难感觉到它们传达了多么丰富的信息。我向她陈述了实情。但是,通过加上我为她担心这一事实,我不仅向她传递了事态的严重性,而且也告诉她,我和她站在一起——我为她加油。这几个字还告诉她,虽然我担心发生严重情况,但是还有不确定性,希望仍然存在。
我停下来,让她和家人领会我的话。我不记得道格拉斯的原话了,但我还记得房间里的气氛改变了,瞬间变得压抑起来。她想了解更多情况,我问她想知道什么。
其实,对我来说,这是另一个提前预演过的、蓄意的问题。我觉得自己很蠢,在职业发展的这个阶段还在学习怎么跟人交谈。但是,阿诺德还推荐了姑息治疗医生报告坏消息的策略——他们“询问,告诉,询问”。他们问你想知道什么,然后告诉你答案,然后询问你对回答的理解。于是,我发出了询问。
道格拉斯说她想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我说这次这样的状况可能再也不会发生,但是,肿瘤也可能再次引发梗阻。如果那样,她就得再次回到医院。我们又得给她插管,或许下一次我需要给她做手术才能解除梗阻。这需要给她做肠造口术,把小肠改道到皮肤表面,并在开口处接上一个袋子,否则我可能根本没法解除梗阻。
之后她没再提问。我问她,她是怎么理解我的话的。她说她明白她没有脱离困境。这时候,她潸然泪下。她儿子试着安慰她,说情况会好起来的。她说,她相信上帝。
几个月后,我问她是否记得这次交谈。她说当然记得。那晚回家后,她一夜无眠,脑袋里盘旋着一个为了吃东西而带着个袋子的形象。“我觉得恐怖。”她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