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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人(16)

  他眯起眼睛,使劲看。

  当他终于看清楚之后,头一下就大了——树林里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他们的面部惨白,都是石膏做的脸!

  十万人?

  一百万人?

  他惊恐地收回目光,就看到了前面的王家十字。

  他去医院本来不路过这里的,不知怎么就跑来了。

  他猛轰油门,发疯地冲过去。

  刚刚开过十字路口,他就听见那个婴儿在后座上尖厉地叫了一声:“你开过了!——”

  他一下醒过来。

  这天下午,母亲带王涓到街里看中医,想开几服催奶药。

  张清兆留在家里看小孩。

  空荡荡的房子里,只剩下张清兆和这个婴儿了。他没有哭,好像在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

  天阴沉着,看来还要下雨。

  松花江的水已经暴涨,解放军正在前线抗洪。

  张清兆走上前,在昏黄的天光里,静静地注视这个婴儿。

  他的头发和眉毛依然稀少,黄黄的,软软的,而且疏密不均。

  他脸上的干皮褪尽了,肤色红赤赤的。

  那块不吉利的黑胎记,依然压在他的左眼上。

  他的两只眼珠躲在厚厚的眼泡里,定定地看着张清兆……

  张清兆和他对视了一会儿,突然小声说:“你回去吧。”

  婴儿看着他。

  “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不放过我呢?”

  婴儿依然看着他。

  “走吧,我求求你!”张清兆又说。

  婴儿还是看着他。

  停了停,张清兆冷不丁问道:“你姓冷,对吗?”

  婴儿突然笑了。

  张清兆哆嗦了一下。

  这是他出生的第十九天。

  在此之前,张清兆从母亲和王涓口中得知,这个小孩还一次都没有笑过。

  这是他第一次笑,笑得极具深意。

  张清兆扔掉他的决心更坚定了!

  他后退几步,来到客厅,找出一张纸,铺在桌子上,然后在上面端端正正地写上了这样一行字: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一日十一时四十五分出生。

  他带王涓检查身体的时候,在医院见过一次弃婴。

  那个小孩的襁褓里留着父母写的一张纸条,说那个小孩有先天性心脏病,他们没那么多钱给他医治,只好丢弃,希望有条件的人能够收养他……

  纸条的背面是那个孩子的出生时辰。

  张清兆拿起写好的纸条看了看,忽然想到,医院也许有这个婴儿的出生记录,而今年六月二十一日十一时四十五分出生的孩子,估计全市只有这一个,公安局能不能根据这个出生时辰查出这个小孩是他扔的呢?

  想到这儿,他把纸条揉成一团,扔进马桶,冲走了——他要消除这个婴儿被送回来的所有可能性。

  接着,他回到卧室,把婴儿包起来,用被角盖住他的脸——主要是盖住他的眼睛。然后,他下了楼,钻进夏利车。

  他把婴儿放在了后座上,在边缘处垫高,使他不至于滚落下来,然后慢慢把车开动了。

  他向第二医院驶去。

  在路上,他一直在想,一会儿母亲和王涓回来,他该怎么跟她们说。

  他想来想去,只能这样说——他跑到楼下的小卖部买烟,没锁门,跑回来就发现这个婴儿不见了。

  王涓肯定不信。

  她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反正他就一口咬定婴儿是自己丢的。

  天上又打雷了,雨“哗哗哗”地落下来。

  张清兆回头看了那个婴儿一眼。

  他被包在那个很小的襁褓里,没有一点声息。

  张清兆的心忽然有些酸。

  但是,他很快战胜了这种情绪,把车速加快了。

  到了第二医院,他抱着婴儿鬼鬼祟祟地走向产科。

  今天产科的人很多,所有的女人都大腹便便的。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急匆匆地穿梭着。

  张清兆抱着婴儿来到那几个病房前,偷偷朝里看。

  有一个病房的门开着,但是里面没有人。床上放着一本花花绿绿的杂志,柜子上有一篮水果。

  这个病人一定是上厕所了。

  张清兆的心狂跳起来——今天,只要把这个婴儿脱手,噩梦就永远结束了……

  突然,有人在背后说:“你看什么呢?”

  他抖了一下,回过头,看见是一个戴口罩的护士。

  他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找黄大夫。”

  “哪个黄大夫?”

  “黄桐。”

  “她调走了。”

  “噢……谢谢。”

  护士说完,就走过去了。

  张清兆前后看看,走廊里再没有人了,他快步走进病房,把怀中的婴儿朝床上一放,转身就朝外走。

  他刚走到门口,窗外突然响起了一声炸雷,他蓦地停住了脚。

  他慢慢转过身,走到床前,轻轻掀开被子,想最后看这个婴儿一眼。

  他在深深的襁褓中静静看着张清兆,没有任何表情。

  张清兆盖上了被子,快步走了出去。

  楼道里,有个丈夫扶着妻子上厕所。那个妻子佝偻着腰,一步一哎哟,肯定是剖腹产。

  张清兆低下头,匆匆走过去。

  他一直没听到那个婴儿的哭声。      

  张清兆回到家,打开门,母亲和王涓已经回来了。

  他愣了一下,显得很不自然。

  王涓警觉地看了看他,问道:“孩子呢?”

  “我正在找呢!刚才我跑下楼去买烟,回来他就不见了!”

  母亲一下就跌坐在沙发上。

  王涓盯着他,眼泪“刷刷”淌下来,她一字一顿地说:“你把他扔到哪儿了?”

  “我没扔!”

  王涓又问了一句:“你把他扔到哪儿了?”

  “我真的没扔!”

  王涓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你把他扔到哪儿了!”

  “我说没扔就没扔!”

  母亲手足无措地看看儿媳,又看看儿子,颤巍巍地说:“得得得,都别吵,马上找!”

  张清兆猛地转身,大步走出去了,似乎很冤屈,很生气,很焦急。

  王涓和母亲也紧跟着跑了出来。

  天色有点黑了。平时,总有一些邻居聚在楼下打牌,今天却不见一个人。

  母亲对张清兆说:“你朝那边找,我们朝这边找!”

  说完,她们就朝东跑去了,张清兆一个人朝西走。

  他对自己说:这一关肯定要过的,必须挺住。

  回过头,已经看不到母亲和王涓的身影了,他就在一个石凳上坐下来,忽然想到:也许,产科的那个病房里,这时候只剩下了一个空被子,那个婴儿已经不见了。



作品集周德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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