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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袍子


 兰袍子
 

 
[NextPage一 朝朝朝前走 ]

一 朝朝朝前走
 
  那地方叫齐哈日格乌图。

  那地方一半沙漠一半草原,地理学上叫戈壁草原。你们一辈子也到不了。

  那一年,我在齐哈日格乌图放羊。那段时光,戈壁占据了我记忆的辽阔空间。

  一些感伤的往事,经过多年的沉淀,会变成一种美好的东西;一些美好的往事,经过多年的沉淀,会变成一种感伤的东西。

  而一段恐怖的经历,时间越久远越觉得恐怖。

  那一年,我赶着148只肮脏的羊,慢吞吞向前走,向前走。

  我穿着军服,肩章上一粗一细两道黄杠杠,中士军衔。

  一片黄沙土,无边无际,生着半青半黄的寸草。天地间一片燥热。

  不远处,有一具惨白的骷髅,比牛小,比羊大,我瞅了好半天,都不知道是什么。它的姿势好像活着一样,趴在草原上,两个空洞看着我。一群很大的苍蝇围着它飞。

  这里与世隔绝,没有电话,没有报纸,没有树,没有电,没有互联网,没有人烟……除了天就是地。

  中间是孤零零的我,还有一群羊。刚才我说了,148只。

  我担心自己渐渐被羊同化了,每天吃了睡,睡了吃,一点点忘记了母语,不再会说话……因此,我就经常大声和我的羊交谈。

  比如我说:你们睡得好吗?

  羊说:咩———

  我说:你们吃饱了吗?

  羊说:咩———

  我有点生气,说:你们只会这一种叫法吗?

  羊说:咩———

  羊呆头呆脑,是最缺乏灵气的动物。我就属羊。我经历的故事多如繁星,以致许多人不敢轻易相信,认为我是在编造。

  作为一个作家,我几乎没有想象力。

  小时候,我的父母很苦恼,他们认为我的未来一定像土地一样沉重。

  比如,他们指着天上的月亮问我的哥哥姐姐:那是什么?

  哥哥会说:那是黑天的太阳。

  姐姐会跟随哥哥毫不费力地说:那是太阳的妹妹。

  问最小的我,我就说:是球。

  父母又摇头又叹气,半晌又提示我:你看哥哥姐姐回答的多好,你再想想,它像不像一个白色的盘了?什么东西是白色的呢?比如白银……你说,它是什么?

  我不想再纠缠不休,把脑袋一扭,固执地说:是球。然后,我就再不肯回答他们的任何提问了。

  父亲就说:这孩子不开窍。

  母亲就说:日后肯定没出息。

  不开窍又没出息的我20岁的时候,赶着羊群在戈壁上走。

  狐狸有仙风,黄鼠狼有鬼气,狗通人性……我们经常听说,大难来临,连蚂蚁都有预感。而我的羊无欲无望,只知道啃草。它们跟我一样缺乏想象力。

  地气颤颤地飘升,透过它,一切都微微晃动起来,显得有点不真实。远方更远了。

  我没有武器,或者再准确一点说,我手无寸铁。我只有一架光学素质极为优良的俄罗斯望远镜,上面有前苏联国旗。

  我把它举起来,东南西北看了一圈,没有一个蒙古包。

  原来,这附近好像有一户人家,不知为什么,他们迁移了。

  这世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静得像史前。

  你害怕吗?我问自己。

  不。我对自己说。

  中午的时候,起风了,那风浩浩荡荡,它吹动着我的军服,梳理着我的短发。我和戈壁一起躺着,我和时间一起淌着。

  我的躯体一点点消融了,我变成了一团散漫的雾,尽情变换着形体,随意改变着方向,飘飘悠悠,清清淡淡……

  本来,我是开车的司机,但是我犯了一个错误,被赶出了驾驶室。接着,一连之长发给我一根羊鞭子,那是一根粗壮的羊鞭子……

  我爬起来,发现我的羊群不见了。我急忙举起望远镜搜寻,还是不见它们的踪影。

  我的心一下缩紧了。

  因为我的望远镜里出现了一个女人。
 
 
[NextPage二 望远镜中的女人]

二 望远镜中的女人 
 
  那女人穿着蒙古族的袍子,那袍子是蓝色的,好像有绿色花纹和金色花边,系着一条红腰带。她脚上穿着一双黑靴子。

  她坐在戈壁草原上,从我这个角度看,她侧着脸,我看不清她的面目。

  一片干燥的戈壁草原,一个异族女人,这画面无声无息,在我手里颤动着———太远了,我拿不稳我的望远镜。

  我把眼睛从望远镜上移开,连天的沙土在正午的阳光下金黄刺目,没有一个人影儿。

  我又端起望远镜看她。

  我突然感到了一种偷窥的乐趣。

  突然,她转头朝我这个方向看了一下,我下意识地慌忙把头扭开,马上想到她是看不见我的,便又把眼睛贴到望远镜上,继续看。

  她在朝着我望,好像看见了望远镜后我的一双贼溜溜的眼。

  我的心猛跳起来。

  她不像在牧羊,她身边没有羊,也没有马。

  她住在哪里?她怎么突然出现在没有人烟的戈壁草原上?她坐在那里干什么?我觉得有点怪。

  如果半夜里害怕,可以等待太阳。如果光天化日害怕,那就没有希望了。

  我和她似对视非对视,过了好半天,最后是我先败下阵来。我把望远镜从她的身上移开,四下转动,终于看见我的羊群从一个大坡下走出来。

  我长舒一口气———你当连长不会,杀敌人不会,如果连羊都看不住,那怎么向这庄严的帽徽交代呢?

  我再举起望远镜看那个神秘的女人———没有了。

  她是蜃景?幻觉?
 
 
[NextPage三 梦历]

三 梦历 
 
  过了很多天,一直没有再见到那个女人。

  夜里,我躺在破旧的木床上,透过窗户上的几根木橛子,望着天边最遥远最黯淡的那颗星发呆……

  我住的是一座干打垒的土房子,旁边就是羊圈。那羊圈很大,散发着浓郁的腥臊味。我就在那气味里吃饭、睡觉、想心事。

  我的连队位于格日傲都公社,离我三里远。连队有一辆勒勒车,一周来一次,给我送粮食,蔬菜,珍贵的信。

  我给远方的朋友写信,说: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挥动鞭儿响四方,百鸟齐欢唱……



作品集周德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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