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袍子
时间:2010-05-02 作者:周德东 点击:次
一 朝朝朝前走 那地方一半沙漠一半草原,地理学上叫戈壁草原。你们一辈子也到不了。 那一年,我在齐哈日格乌图放羊。那段时光,戈壁占据了我记忆的辽阔空间。 一些感伤的往事,经过多年的沉淀,会变成一种美好的东西;一些美好的往事,经过多年的沉淀,会变成一种感伤的东西。 而一段恐怖的经历,时间越久远越觉得恐怖。 那一年,我赶着148只肮脏的羊,慢吞吞向前走,向前走。 我穿着军服,肩章上一粗一细两道黄杠杠,中士军衔。 一片黄沙土,无边无际,生着半青半黄的寸草。天地间一片燥热。 不远处,有一具惨白的骷髅,比牛小,比羊大,我瞅了好半天,都不知道是什么。它的姿势好像活着一样,趴在草原上,两个空洞看着我。一群很大的苍蝇围着它飞。 这里与世隔绝,没有电话,没有报纸,没有树,没有电,没有互联网,没有人烟……除了天就是地。 中间是孤零零的我,还有一群羊。刚才我说了,148只。 我担心自己渐渐被羊同化了,每天吃了睡,睡了吃,一点点忘记了母语,不再会说话……因此,我就经常大声和我的羊交谈。 比如我说:你们睡得好吗? 羊说:咩——— 我说:你们吃饱了吗? 羊说:咩——— 我有点生气,说:你们只会这一种叫法吗? 羊说:咩——— 羊呆头呆脑,是最缺乏灵气的动物。我就属羊。我经历的故事多如繁星,以致许多人不敢轻易相信,认为我是在编造。 作为一个作家,我几乎没有想象力。 小时候,我的父母很苦恼,他们认为我的未来一定像土地一样沉重。 比如,他们指着天上的月亮问我的哥哥姐姐:那是什么? 哥哥会说:那是黑天的太阳。 姐姐会跟随哥哥毫不费力地说:那是太阳的妹妹。 问最小的我,我就说:是球。 父母又摇头又叹气,半晌又提示我:你看哥哥姐姐回答的多好,你再想想,它像不像一个白色的盘了?什么东西是白色的呢?比如白银……你说,它是什么? 我不想再纠缠不休,把脑袋一扭,固执地说:是球。然后,我就再不肯回答他们的任何提问了。 父亲就说:这孩子不开窍。 母亲就说:日后肯定没出息。 不开窍又没出息的我20岁的时候,赶着羊群在戈壁上走。 狐狸有仙风,黄鼠狼有鬼气,狗通人性……我们经常听说,大难来临,连蚂蚁都有预感。而我的羊无欲无望,只知道啃草。它们跟我一样缺乏想象力。 地气颤颤地飘升,透过它,一切都微微晃动起来,显得有点不真实。远方更远了。 我没有武器,或者再准确一点说,我手无寸铁。我只有一架光学素质极为优良的俄罗斯望远镜,上面有前苏联国旗。 我把它举起来,东南西北看了一圈,没有一个蒙古包。 原来,这附近好像有一户人家,不知为什么,他们迁移了。 这世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静得像史前。 你害怕吗?我问自己。 不。我对自己说。 中午的时候,起风了,那风浩浩荡荡,它吹动着我的军服,梳理着我的短发。我和戈壁一起躺着,我和时间一起淌着。 我的躯体一点点消融了,我变成了一团散漫的雾,尽情变换着形体,随意改变着方向,飘飘悠悠,清清淡淡…… 本来,我是开车的司机,但是我犯了一个错误,被赶出了驾驶室。接着,一连之长发给我一根羊鞭子,那是一根粗壮的羊鞭子…… 我爬起来,发现我的羊群不见了。我急忙举起望远镜搜寻,还是不见它们的踪影。 我的心一下缩紧了。 因为我的望远镜里出现了一个女人。 二 望远镜中的女人 她坐在戈壁草原上,从我这个角度看,她侧着脸,我看不清她的面目。 一片干燥的戈壁草原,一个异族女人,这画面无声无息,在我手里颤动着———太远了,我拿不稳我的望远镜。 我把眼睛从望远镜上移开,连天的沙土在正午的阳光下金黄刺目,没有一个人影儿。 我又端起望远镜看她。 我突然感到了一种偷窥的乐趣。 突然,她转头朝我这个方向看了一下,我下意识地慌忙把头扭开,马上想到她是看不见我的,便又把眼睛贴到望远镜上,继续看。 她在朝着我望,好像看见了望远镜后我的一双贼溜溜的眼。 我的心猛跳起来。 她不像在牧羊,她身边没有羊,也没有马。 她住在哪里?她怎么突然出现在没有人烟的戈壁草原上?她坐在那里干什么?我觉得有点怪。 如果半夜里害怕,可以等待太阳。如果光天化日害怕,那就没有希望了。 我和她似对视非对视,过了好半天,最后是我先败下阵来。我把望远镜从她的身上移开,四下转动,终于看见我的羊群从一个大坡下走出来。 我长舒一口气———你当连长不会,杀敌人不会,如果连羊都看不住,那怎么向这庄严的帽徽交代呢? 我再举起望远镜看那个神秘的女人———没有了。 她是蜃景?幻觉? 三 梦历 夜里,我躺在破旧的木床上,透过窗户上的几根木橛子,望着天边最遥远最黯淡的那颗星发呆…… 我住的是一座干打垒的土房子,旁边就是羊圈。那羊圈很大,散发着浓郁的腥臊味。我就在那气味里吃饭、睡觉、想心事。 我的连队位于格日傲都公社,离我三里远。连队有一辆勒勒车,一周来一次,给我送粮食,蔬菜,珍贵的信。 我给远方的朋友写信,说: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挥动鞭儿响四方,百鸟齐欢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