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袍子(2)
时间:2010-05-02 作者:周德东 点击:次
其实,这里连燕子都没有。它们没有力量背着那么大的春天,再飞到这么遥远的地方来。 那时候我还小,我很想家,可是那戈壁草原一万年也走不出去。在那样的荒凉之地,寂寞之地,惊恐之地,任何人都会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悲凉的情绪顺着星光流淌下来,压迫我单薄的心灵。 我经常想,有一天我会死的。按照我们汉族人的习惯,我死后,应该在头顶点一盏长明灯。我没有。不过,我的骨殖会燃起磷火,那就是我的长明灯了。我自己烧自己。您见了,千万别害怕。 我走不动了,我在戈壁草原上倒下来。经过很多年之后,我渐渐就变成了那个比牛小比羊大的骷髅,两个有眼无珠的空洞,冷冷观望着路过的马群。时光之河从我身边潺潺流过,而我躺在岸上,它不会再带走我了。 某年某月某日,另一个流浪的汉人路经于此,远远看见蓝色的磷火一闪一烁,一定以为,那就是星光了…… 星光被夜里的大风刮得无影无踪。 戈壁草原的风出乎你的想象,那是一万个恶魔在狂呼。 我梦见了她,蓝袍子。 她说,她根本不存在,她就在我的望远镜里。或者说,我的望远镜是个放映机。 她说,她甚至不在我的望远镜里,就在我的眼睛里,我把她投影到了望远镜里。 她说,其实,她是在我心里…… 最后,她笑嘻嘻地说:“这片草原就是你的心。因此你会遇见我。” 四 野路 我刚放羊的时候,以为这是皮毛贩子的摩托车压出来的。有一天,我看见一群牛首尾相衔,慢悠悠顺着这条小路走向远方。它们有的黑有的白有的花。 我尾随其后,想找到答案。 走出了很很很远,我感到极其疲惫,水壶里的水也干了,我在对水的渴盼中感到生命的美好。 这群牛究竟是干什么去呢?这疑问牵引着我。 终于,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片水洼。那水十分清澈,盛着一穹湛蓝的天。水畔拥挤着茂盛的草,羼杂着枯荣自演的野花,一阵风吹来,它们小气地摇动着。还有叫不出名的鸟儿,飞来飞去。 我突然明白,这小路是牛寻找水踩出来的啊。 是哪群牛踩的呢?永远无人知晓。 也许就是我眼前的这一群,也许是别的一群,也许是眼前这一群的前辈,也许是别的一群的前辈,也许是几代牛几群牛共同完成的…… 圆圆的天圆圆的地不能给牛一点方位的提示,小路就带领着它们去喝水。这些牛死后,它们的子孙又继续接受小路的牵引,直到这泡水干涸,它们再去寻找…… 五 永远的距离 她坐在草原上,好像在看我,又好像没看我。这次她离我近了些,不过,我无论怎样调焦,还是看不清她的眉眼。 我和她就这样远远地相对。 我放下望远镜,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哪怕豆粒大的影子都看不见。 我有点恐惧,索性赶着羊朝她的方向走过去。 不知道走出了多远,我实在走不动了,可是,用肉眼仍然看不见那个女人。我坐下来,双肘支膝,当支架,用望远镜望她,她还在。 她在朝后退?她不可能看见我呀。 突然,我的视线被白色的云团充满,我移开望远镜,原来是我的羊群挡在了前面。 我起身把它们赶跑,再用望远镜看远方,她已经不见了。 这世界上已经没有神秘的女人。 女人因为神秘才吸引人,哪怕她的神秘已经达到恐怖。女人本身就是让人着魔的动物…… 我的羊也走累了,它们纷纷在草地上趴下来。 我跟它们一起卧在草地上。天上的云朵静静看着我,亮得刺眼。我就闭上了眼睛,暖洋洋地幻想…… 她长得很漂亮,叫萨日高娃,或者叫乌兰花之类。有一天,她走到我的身边,做我的女人。 “你家在什么地方?” “绝伦帝。” “很远吗?” 我指了指天边最远的一朵云:“也许那下边才是。” “哦。” “我退伍之后,你跟我去吧。” “我不去。” “为什么?” “马跑到那儿就累死了。” 我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因为除了茫茫黄沙土,没有一个人影。我甚至不敢断定她是不是存在。 一只蜥蜴在草丛里诡异地看我。这世界很热,可是蜥蜴很凉。 六 天堂所见所闻 在我的心中,二连浩特就是天堂。因为那里有女人。 我两年没有外出了。这一天,连长准了假,批准我到天堂去。 天堂当然很难到达。 那辆破旧的卡车像一只笨重的甲壳虫,在黄沙土上缓缓爬行,引擎声惊天动地(我混得好的时候,曾经驾驶过它。我知道,它是1976年出厂的,早该报废了。我几乎是坐着一堆破铜烂铁爬行)。 路光秃秃,车轮光秃秃,我的心情光秃秃。 颠簸了十几个钟头,我终于来到二连浩特。 我没有带我的望远镜,因为这里不需要,抬头就能看见。 我在那里呆了一天,我无所事事,一直坐在路边看。女人的大腿和高跟鞋,在我眼前晃动。我觉得我微贱的生命和她们的鞋跟一般高。 我请假的借口是,买日用品。其实我什么都不买。我有吃有喝,我需要的不是日用品。 那是一条干净的街道。正午时,有一个穿蓝袍子的蒙古女人走过来,她的轮廓很像望远镜里的那个女人。 她没有注意我,慢悠悠地走过去。 我站起来,悄悄跟踪她。 她走进了一家百货商店。我至今还记得,那商店门口有一个英雄骏马的雕塑,马的前蹄高高扬起来,惊心动魄。我跟了进去。 她停在卖望远镜的柜台前。我凑到离她很近的地方,也假装买望远镜。那些望远镜没一个比我那个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