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砚情(3)

奏功呢?

  这端溪佳砚或是一个时代的瑰宝;甚至更上许多时代,足以让米南宫惹得一身墨,忙不

迭揣人怀中的东西,却不一定能被这个时代所接受啊!

  所以作大画,或示范挥毫时,他宁愿选择可以快速研磨,而且容量特大的“墨海”砚。

他以一种躁切的方式,任凭墨渣崩溅,顷刻磨就一滩墨,再神妙地挥洒出几幅画,博得满堂

采。

  但是夜晚回到家,他还是注水砚池,想那莲叶田田的江南,广东肇庆斧柯山的端溪,和

垂入石洞的采砚工人。

  随着探亲的人潮,他终于踏上了那块土地,却没有见到传说中泛着紫光的石版道,和

“踏天磨刀割紫云”的采砚人。一辆又一辆的货车,扬起漫大的尘土,震耳欲聋的切刀,溅

出一滩滩的泥水,国营工厂里,看到像是穿了制服般的砚台,整整齐齐地等待包装;端溪河

畔的砚坑,则是不断的抽水马达声,和切成方块的砚材,用履带输送出来。

  在一处较讲究的厂房里,他总算见到一群雕砚的工人,成排地坐着,像是电子工厂生产

线上的作业员,传递着一块块的砚石。

  挑选过的端石,先被削平了底,再依照砚面的情况画上花纹,由手操电钻的工人,打成

蜂窝一般,传递到下一站做细部的修饰。

  有些砚田被特意地磨成微凹,据说是为模仿久经使用的古砚;有些砚石带着黄土和铁质

的斑痕,则以浓墨涂抹掩饰,只露出砚面上石质较佳的一块;护砚的匣子,虽然仍是各依砚

石的形状雕制,却髹上一层厚厚的亮光漆,再贴上“端州名砚”的现成金字。

  尤其令他惊讶的,是许多砚石都在打洞之后,被填上一团泥土样的东西,晾干送到下一

站去雕磨。这动作使他想起补牙前,医生先是修整蛀洞,再调料填入的情况,只是那石头G

间被填塞的黄土和绿土,竟然都成了最最珍贵的石眼。

  “有一阵子日本人疯狂地搜求端砚,害得我们差点把半边山都挖开了,带眼的石头关东

多挖光了,加上石眼是要找的,有的石头左看、右看都没眼,只是切开才看得到,多一寸、

少一寸都没有办法发现,而今机器雕磨,有谁耐得住一分分地找眼,再凑和着石眼来设计图

案呢?而且眼嘛,本来就是石核,只是用来装饰,有谁会在石眼上磨墨呢?这加了人工石眼

的砚台,谁又能说不是端砚?好比穿金戴银的人,摘了,总还是个人哪。

  他失望地转回自己生长的地方,那里的溪流里也出产砚石,虽然远不及端砚驰名,但是

他想或许自己破碎了的童年的梦,多少可以获得补偿。他跟着寻砚的工人,涉足在冰冷的河

水里,看他们捡起一块块石头,再以挫刀刮试,他们告诉他,台风之后,是最好的采砚时

机,好的石块,被洪水从山里冲来,愈敢走入疾流里的人,愈可能获得上选的砚石。

  他们也对他说,雕砚的刀,是不怕钝的,因为好的砚石,都是绝佳的砺石,柔中带刚、

肉中见骨,所以一边以刀试砚,一面以砚磨刀。

  他们将采回的石头,放在空场上曝晒,说是湿的时候见不到裂痕、斑一点,一晒就无所

遁形了,有时候不好的会自己断裂。水里沉得、烈日晒得,才是好石头。

  他也试着下去雕砚,发觉那从河床上捡回的平凡的石块,与他印象中紧硬的岩石是大不

相同的,有时候一刀雕下去,还以为下面是一块上好的桧木,粉白的石屑飞扬处,看到的是

石头的血脉和肌理。

  他一面雕,一边想,自己作山水画时,用的笔是兽毛、竹管制成;蘸的墨是松树烧的,

画的纸是桔皮漉的,研的砚是岩石雕的,用的水是溪流集的,本来就是以山水画山水,即或

画的不像真山真水,不也有着山灵水韵,自然地涵泳其中吗?

  所以他只雕出平平的砚面和微凹的砚池,就住手了,他觉得雕砚的上选,应该像父亲留

下的那方端砚,依照天然的石纹和石眼,刻出装饰的“薄意”和注水泠泠的砚池,使那天然

的岩石,成为案上的山水;否则就宁可留吓粗砺的石皮,完全不加雕琢,仿佛携一块墨在溪

间写生,找一处岩石的平面,就研磨起来,正是天人合一的表现。

  不过他的理论,是无法为砚工们接受的,他们喜欢大事工程地雕出充满匠气的水牛和乌

龟,甚至连牛毛也不放过,且应顾客之请,刻出某某人赠的字样,再贴上金箔,打上厚厚的

亮光蜡。

  “现在的人买砚台,只是为装饰,愈突出、愈显眼愈好,所以观台要大,砚池要宽,表

示稳如磐石,云生水起,生意兴隆。虽然打了蜡的砚台不发墨,但是颜色才漂亮,也才好卖

呀!何况钢笔、原子笔、自来水毛笔,都是现成的,就算真要用墨,也是用瓶装的墨汁,有

谁真会在这砚上磨墨呢?”

  果然连他大学时代教画的教授,也都在用墨汁了,只是先把墨汁倒在砚里,再略略地磨

几下,以加强些浓度而已。旧日的同学,甚至有人发明了电动磨墨机,一次插上三大条墨,

一开马达,顷刻磨就,下面的砚台,则像个石造的圆槽,成为了机器的一部分。

  不过他还是坚持自己磨墨,不但因为这样可以做为作画前手腕的一种运动,更由于他喜

欢那注水时像小河唱歌般的声音,和墨锭滑过砚田的感觉。不滞、不涩、不凝、不滑,仿佛

有一种磁力,从那深紫色的砚石中放射出来,将手上的墨,恰如其份地吸引住。至于磨墨的

音响,则通过指掌、手臂,只有心灵才能感觉到,是化为轻烟的松树与曾为山灵的砚石,百

年后重逢的唏嘘与谓叹。

  礼失而求诸野,他甚至把珍贵的端砚带上了课堂,随着墨一个个传递下去,教那些洋孩

子,体味一下磨墨的感觉,只是学生们似乎对这石头的价值更感兴趣,一路地追问多少钱,

相互调笑着,说如果不小心摔在地上,就会被关监牢。其中有个学生甚至吐了些口水到桌子

上,反在桌面上磨起墨来,然后说何必用这么麻烦的砚台,桌子也能磨墨,引得满堂肆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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