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推想。 沙和尚在流沙河曾经吃过九个取经路过的人。流沙河上连柳叶都不浮,而那九个人的头骨不沉。后来,沙和尚用那些头骨做成了一串,挂在脖子上。一定是在他遇见观世音之后,等待唐僧的时候,那九个头骨把他勒死了。现在的沙和尚就是那九个头骨。
可是,白骨精我也见识过,不也死在我的金箍棒下了吗? 我主动跟沙和尚去化缘。 我们走了很久,没见到村庄。天黑暗无边。我们坐在草地上。这时候,我更看不见他的表情了。我怀疑他不是沙和尚。 “你有没有听到我们身后有女人的笑声?”我试探地问。 沙和尚那一直低垂的眼睛终于慢慢抬起来,盯着我,突然笑了起来,他的胸腔里发出的正是那个女人的笑声! 我一下就跳起来。 “我不是那九个头骨。我是来索你命的人。” “我已经在阎王那里给自己销了号!” “玉帝与日月同寿,阎王掌管人间的生生灭灭。在你不知道的领域,还有掌管日月寿命的,还有掌管阴间兴亡的。轮回之外还有更大的轮回,五行之外还有另外的物质,天上的天上还有天。我就是来自地下的地下的下面。你怕吗?” 夜游神 有个算卦的瞎子告诉了古芒一个发财的路数: 每天半夜12点,你走出小镇在公路上转悠,不出一百天,你一定会遇到夜游神。看见它之后,你千万别错过机会,要一头撞过去,然后,你就跪在地上,抱住它的双腿不放,向它赔礼道歉。它是夜游神,不能长时间地停下来,必须不停地走走走。你一直向它赔礼,它说原谅你了你也不要放手,它实在没办法,就会告诉你一个埋财宝的地方,叫你赶紧去挖,它好脱身……
这很像“芝麻开门”。 古芒才不会天天半夜12点爬出热被窝,到外面找什么夜游神呢。他不是不相信,而是觉得希望太渺茫了,比彩票中奖还难。 这天,他在路边和一个老头下棋,说起了夜游神的事情。 旁边蹲着一个看热闹的人,他叫李九子,是一个出名的懒汉,每天都梦想着发大财,却从来不劳动,都30多岁了,连个媳妇都没有。 李九子的注意力渐渐从棋盘上转移到古芒的嘴上,最后兴奋地瞪大了双眼。他问古芒:“要是那么死乞白赖,被夜游神吃了怎么办?” 古芒不屑地瞥了李九子一眼,说:“它是神,不是妖魔鬼怪,不会吃人。” 转眼三个月过去了。 这天,古芒半夜里突然醒来,怎么都睡不着了。 刚才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在镇外的一条公路上,遇见了高大的夜游神。他按照那个瞎子说的话做了,果然,夜游神附在他耳边说:“我告诉你一个埋藏财富的地方。我说出来之后,你立即把它挖开,好不好?”
古芒顺从地点点头。 夜游神指了指古芒的脑袋,突然说:“就在这里……” 古芒怎么都弄不懂这个梦的玄机。这时候,他隐隐感觉到外面有什么东西在召唤他。他左思右想,最后,穿衣起床出了门。 他走出小镇,一边在黑糊糊的公路上来回走动,一边不停地四处张望,盼望着夜游神出现。 天很冷,他不停地哆嗦着。可是,转悠了很长时间,还是没见到夜游神的影子。 就在他想返回的时候,突然,前面出现了一个异常高大的身影,正缓缓朝远处飘移,好像双脚离开了地面在行走。 夜游神! 不知是激动还是害怕,他的心猛跳起来。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他蹑手蹑脚地跑过去,一头撞在夜游神的屁股上,然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对方的双腿,开始耍赖:“您是夜游神吧?对不起啊,我冲撞了大驾,绝不是有意冒犯,请您原谅我吧,原谅我吧,原谅我吧……”
对方回过头,低低地说:“我原谅你了。” 古芒抱得更紧了:“不,您一定没有原谅我!我对不起您呵,我真的对不起您啊!……” “你抬头看看我是谁!”对方喝道。 古芒愣了一下,忽然感到这声音有些熟悉,抬头仔细看了看,原来是李九子。 “我在这里转悠三个多月了,连个鬼都没撞见!”李九子沮丧地说:“算了,咱们都回家吧。” 古芒心灰意懒地站起来,说:“……回家吧。” 两个人就一起朝家走了。 走着走着,古芒的脚步渐渐慢下来,他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明明是两个人在走,可是他好像只听到了一个人的脚步声。 他转头看了李九子一眼,李九子目视前方,腰杆僵直,继续朝前走。 “你等一下。”古芒说。 “怎么了?”李九子停下来。 古芒后退一步,趴在地上,朝李九子的脚底看去———他的两只脚竟然是悬空的,离地面有一寸高! 古芒顿时大惊失色,抬起头,死死盯住李九子的脸。 “害怕吗?”李九子问。 古芒说不出话来。 李九子围着他无声地转了一圈又一圈,终于蹲下身,低低地说:“我都走成夜游神了。” 毛三和毛四 夏夜,湿漉漉的闷热,没有一丝风。 一片漆黑。 草在密麻麻地长,蚊子在密麻麻地飞,蟋蟀在密麻麻地叫…… 毛三和毛四走在土路上。路有点烫脚。 毛三走得快一些,毛四被落在后面。 毛三不满意地回头说:“你能不能走快点?” 毛四说:“我走得已经够快了。你急着去死呀?” 毛三生气地停下来,说:“我也是124条腿,你也是124条腿,你为什么就走不快呢?” 两条虫子! 毛三是男虫子,毛四是女虫子。 这种虫子最恐惧人类,极少爬出草丛。 因此,人类从没有见识过这个物种,世界上任何一个生物研究部门都没有它们的标本和档案。 我们一直在研究动物有没有思维和情感。其实,它们和我们一样———面临威胁时,它们惊惶地逃窜,或者抱成一团装死;它们的配偶或者亲人被残害了,它们悲痛欲绝,撕心裂肺,只是我们看不见它们流泪罢了……
毛三和毛四在它们的种族里相当于人类的中医。虫子当然也生病,毛三和毛四通过一些草药为它们救死扶伤。 前些日子,有一个医生在草丛上放风筝,不幸看见了毛四。 这个医生天生最怕虫子,当时他被毛四那怪兮兮的样子吓得全身发冷,手脚都不会动了。 恐怖产生暴力,他抬起脚,恶狠狠地朝毛四踩去…… 毛四叹口气说:“前几天,我被一个人踩了一脚,差点没命,断了几十条腿,还没长出来呢。” 毛三朝毛四的身下看了看,心疼了。 “你知道那个人的家在哪儿吗?”它阴冷地问。 毛四舞动着无数的腿,说:“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他在哪里上班———他是个医生。” 毛三突然说:“我领你去报仇!” “怎么报仇?” “钻进他的两只耳朵,然后我们在他的大脑中间会合。” “他长得那么高,我们朝上爬的时候,肯定会被他发现。” “我们先爬到房顶上,然后对准他的脑袋跳下去,空降抢占制高点。接下来,我们就藏在他的头发里,如果他没有察觉的话,我们迅速兵分两路,钻进耳朵。” “要是他察觉了怎么办?” “你放心,他没办法在头发里捉到我们,除非他用篦子把我们梳出来。而他不可能有篦子。” 毛三想了想,不好意思地小声说:“他的诊室在八楼,我这腿……” “没问题,我背你上去。” 于是,在这个闷热、漆黑的夏夜,两条虫子逼近了医院的门诊楼。 它们第一次要和人类正面交锋了。 实际上,那个医生是个挺不错的人,对患者充满爱心,办公室里挂满了锦旗。 他是一个爱清洁的人,他的胡子总是刮得光光的,头发也永远是短短的。而且,他很热爱生活,有风的日子,还经常到草地上放风筝。 在门诊楼黑暗的楼梯上,有一条很大的白虫子从水泥缝探出脑袋来,它没有腿,全身都是乳白色的肉,不停地蠕动着。它长着很多只眼睛。 白虫子惊奇地问:“毛三和毛四,你们怎么出来了?” 虫子和虫子一般都认识。这种没有腿的虫子缺乏安全意识,总爬出来透气,经常被人弄死,都快绝种了。 毛三气喘吁吁地说:“我们去找一个医生算账。” 白虫子不知道它们去找哪个医生算账,但是它幸灾乐祸地笑了:“祝你们成功!” 这时是清早。 那个医生坐在诊室里,静静地看着门,好像在等待第一个患者。 两条虫子进了门,顺着墙壁爬上了房顶,速度快极 了:“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刷……” 它们停在那个医生的上方,朝下看去,看不见医生的脸,只看到一头乌黑的短发。 “你先跳。”男虫子说。 “你先跳。”女虫子说。 男虫子一下就跳了下去,女虫子也一闭眼,跳了下去。 它们轻飘飘地落在了一堆头发中。它们伏下身子,一动不动,紧张地观察医生的反应。 医生好像没什么反应。 毛三对毛四使了个眼色,两条虫子迅速朝两只耳朵爬去。 可是,它们顺着两个鬓角朝下爬,却好像一直爬不出去,一直没看到医生的脸。 它们都害怕了,同时向地面逃窜。它们一直在头发中爬过他的脸、他的脖子、他的胸腹、他的大腿,他的脚…… 这个人全身都是头发! 这时候,医生慢悠悠地说话了:“我是毛老大。” 片面的镜子 两个女孩到海边旅游,住进一家宾馆。 坐了一天的车,很累,她们要洗澡。 草是一个内向、柔弱的女孩,而花是一个外向、明朗的女孩。这次出来,一直是花照顾着草。 草先进了卫生间。 里面传出“哗哗”的水声。 花打开电视,找到了一个外国的恐怖电影!她高兴地跳到床上,看起来。 画面上,一个女孩在洗澡,突然,一些古怪的须角从花丛里伸出来…… 草惊叫了一声。 水声已经停了,草用毛巾裹着身子,惊恐地跑出来。 “怎么了?”花问。 “见鬼了!” “见什么鬼了?” 草指着卫生间,抖抖地说:“我照镜子,镜子里没有我!” 花笑了,说:“怎么可能!一定是里面的雾气太大了。走,我跟你去看看。” “我不敢!” 花下了床,大大咧咧地说:“那你就别洗了,我洗。”她一边说一边走进了卫生间。 外面只剩下了草。 电视上,一个女人在洗澡,一些古怪的须角从地漏里伸出来…… 她急忙把电视关掉了。 房间里一下静下来,只有卫生间里的“哗哗”的水声。 花一边冲洗一边还哼着流行歌曲。 草想,看来那镜子真的没什么问题,一定是自己看花眼了。 过了半天,水声停了。花对她喊:“草,你进来一下!” 草以为花要什么衣服,就走了过去。她推开卫生间的门之后,愣住了———里面空空如也,根本不见花的影子! 突然她听见花说话了! 她猛地转过头,看见花正在那雾蒙蒙的镜子里朝她笑:“你怎么说这镜子照不出人呢?你看,它不是把我照出来了吗?” 谁在那里面 周××是个恐怖小说家。 他写了一篇恐怖小说,叫《谁在那里面》。 我是一个作家。 这一天,我到一个旧货市场,买回了一台陈旧的打印机。 对于我这个电脑盲来说,我能把它连接到主机上,就像在蒙古建立了海军一样不容易。 天也黑了,我也累了,洗手,睡觉。 夜很静,我迷迷糊糊快进入梦乡时,突然听见有一个奇怪的声音:“吱啦吱啦吱啦……” 我一下就醒了。 我在黑暗中仔细听,感觉是那个打印机在响。 电脑关着,它怎么自己就开始打印了? “吱啦吱啦吱啦吱啦……”打印的声音在深夜里很瘆。 我坐起来,打开灯,朝电脑看去,果然一张纸从打印机里慢慢伸出来…… 我走过去,小心地把那张纸抽出来,上面是空白,什么字都没有。 我把它的电源拔掉了,重新躺下,关上灯。 我想,假如它再响,那就见鬼了…… 谢天谢地,它没有再响。 第二天,一个朋友来做客。 我在厨房煮咖啡,听见他说:“这是你写的小说开头吗?” 我探出头看了看,他正拿着昨夜从打印机里吐出来的那张白纸在看。 我走过去,看了看那张白纸,又看了看他,不解地问:“你说什么?” “或者,这是你写的一首诗的开头?” “你说,这上面有字?” 他指了指那张纸说:“这不是字吗?” 我有点毛骨悚然了:“写的是什么?” “你别跟我开玩笑呵!” “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 朋友说,那上面写着这样两句话: “我每天午夜都必须写点什么。 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恐怖?” 我认定朋友是在开玩笑,一笑过去。 这天晚上,我又切断了电脑电源,可是,到了半夜,又听见那个打印机响起来:“吱啦吱啦吱啦吱啦……” 我的心一沉。 颤颤地打开灯,我又看见有一张白纸从打印机里慢慢伸出来…… 我走过去,把那张纸抽出来,上面还是一片空白。 《小故事》杂志社正跟周××约稿子,他决定把这篇《谁在那里面》寄给他们。 他坐在电脑前,点“文件”菜单,再点“打印”指令,那台刚刚从旧货市场买回来的打印机,就开始工作了。 “吱啦吱啦吱啦吱啦……” 终于打出来了。 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没一点问题,就到邮局寄出去了。 几天后,《小故事》杂志社的张编辑打来了电话。周××正在电脑前写作。 “周老师,您的稿子我收到了。不过有个问题,我得问您一下。” “什么问题?” “最后一行字是什么意思?” 周××点开那篇文档,朗读最后一行:“我走过去,把那张纸抽出来,上面还是一片空白。” 张编辑说:“是下一行。” “下一行就是我的通讯地址了。” “不是,在通讯地址的上面,黑体字。” “没有哇!你说说,写的是什么?” 张编辑压低声音,把那行字念了出来。 周××一下就陷入了巨大的恐怖中———那行字竟然是: 胡编乱造。你快倒霉了! 怪了。 稿子在电脑里还好好的,可是,被那台破旧的打印机打出来之后,最后就多了一行古怪的字。这行字别人能看见,周××却看不见! 就在这天半夜,周××又听见那台打印机孤独地响起来:“吱啦吱啦吱啦吱啦……” ———大家一定都想知道周××到底怎么样了。正像著名魔术师大卫说的那样:还是留一点谜底有意思。 到此结束。 胡编乱造。你快倒霉了! 第二种时间 画室的门响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人钻进去了。马良爬起来,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他打开画室的灯,扫视了一圈,没发现任何可疑的情况。 他又看了看那幅画,画中的女子在草丛中羞怯地看着他。 噩梦逼真 我保留着小学毕业时全班的一张合影。 这是一张黑白的老照片,总共有32个学生,分三排,第一排坐在矮凳上,第二排坐在高凳子上,第三排站着。 其中有一个学生已经死了,他叫夏明军。小学毕业那年暑假,他到池塘里游泳,淹死了。 他站在后排最左边,个子不高,只露出一个瘦巴巴的脑袋,默默地看着镜头。 班主任是个女的,姓李,她坐在中间那一排正中。 我时常拿出这张珍贵的照片看看,它把我带回那遥远的童年时光。 这一年,我回到家乡小镇,打听了一下,除了我,小学那些同学竟然都没有走出这个小镇,就产生了一个念头:把他们聚到一起,搞个同学会。 遗憾的是,李老师不在了。三年前她得了癌症,死在了齐齐哈尔大儿子家,享年69岁。我去她家,只见到了她的一张大幅遗像。 人很快就聚齐了。 大家都过了30岁,有些人我都不认得了。 我请客,大家到饭馆大吃二喝一顿。然后,有人提议,要再照一张合影。我当即赞同,并出了一个主意———每个人都按照那张小学毕业照的位置站。 照完像,我又把小镇惟一一家歌厅包下来,大家在那里狂欢了一晚上,半夜才散。 第二天,我就离开了家乡。 半个月之后,那张老同学的成年合影寄到了我的手上。 我打开后,大吃一惊:照片上多了两个人。 一个老太太,满脸都是皱纹,木木地坐在第二排正中,木木地看着镜头。这正是遗像上的李老师! 后排的最左边露出一个瘦巴巴的脑袋,那是彩色照片上惟一一个黑白的影像,正是小学毕业照上的夏明军。 他停留在30年以前,默默地看着镜头。 天惶惶地惶惶(1) 夜深了。 张山躺在床上,身边多了一个男婴。 她是个作家,丈夫是个医生。 几天前,丈夫下班回来,带回来了这个六个月左右的男婴。他是在医院里捡的。 张山第一眼看见这个孩子,就觉得他有点面熟。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她多少有些恐惧。 今夜丈夫值班,家里只剩下她和这个男婴了。 男婴睡着了,在月光下,他安静得像一枚缓缓飘落的雪花。 夜缓缓地流失。 腕上的表在“滴答滴答”走动,那是每个人生命的倒计时。 零点时分,男婴抖了一下,突然哭起来。 张山吓了一跳,急忙把他抱起来,使劲摇晃。可是,他仍然大哭不止。 在寂静的深夜里,一个小孩没完没了地大哭,总让人感到有些瘆。 天惶惶地惶惶。 张山没辙了。她一边轻轻地拍他,一边冷静地观察他。 他一边哭一边紧紧盯着房间的西南角,好像看见了什么东西。 张山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里一片黑糊糊,什么都没有。 一个人出生和死亡大都是在夜里。刚刚出生的孩子,即将死亡的老人,都处于混沌未分状态。在这个状态里的人,是不是真的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为什么让男婴如此惊恐? 不知道过了多久,男婴好不容易睡着了。 张山小心翼翼地躺下来,都不敢喘粗气。她开始回忆,这个男婴到底像谁。 一张脸在黑暗深处显现出来…… 当张山看清这张脸的时候,整个的身体像通了电似的抖了一下———这个男婴多像乔宙呵,简直就是他的翻版! 难道他是乔宙的小孩? 张山今年42岁,结婚十几年,一直没有小孩。她不能生育。 乔宙和她同岁。 假如这个小孩真是乔宙的,他为什么现在才要小孩? 他为什么要把小孩抛弃在医院里? 为什么偏巧是丈夫把他抱回来了? 张山和乔宙相好时,都21岁,她不知道那算不算恋爱。想起来,那时候天真蓝,乔宙的笑很灿烂。 两个人在一起相爱了两年,后来,乔宙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张山怀疑他是不爱自己了,伤心了很长时间。 后来,她又谈过几个男朋友,都没有结果。 和丈夫相识的时候,她已经将近30岁。 她没有对丈夫说起过乔宙。他已经太遥远了。 而现在,一个和乔宙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孩突然出现在了她的生活中。她怀疑乔宙回来了,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张山是个多愁善感的人。现在也是。 21岁那一年,她曾经写过一篇散文,投到了一家杂志社,竟然发表了。 那是她的处女作。 文章的题记是:人类的情感之所以像星辰一样美丽,正是因为生命的天空充满了悲剧的黑暗。 她的想象很凄美: 一个人,从新生到衰亡,这个过程是最残酷的。 不管你的青少年时代多么令你留恋,最后你都将一天天变得衰老,丑陋。 最初的生命是一个美梦,老了之后,就渐渐变成了一堆垃圾,找不到回收的地方,只能在焚尸炉里销毁…… 如果,人生能够倒过来,那多好呵。 一把把泥土,渐渐形成人的样子,出现在这个尘世。 他(她)人生的最初,外表是衰老的,内里是成熟的。然后,一天天走向壮年,走向青年,走向童年。由一种哲学的黑白颜色,走向童话的五颜六色。 越活越有希望,越活越有激情,越活越有力量,越活越美好,越活越娇嫩…… 最后变成胚胎。 最后化为乌有…… 乔宙是她的责任编辑。 就因为这篇稿子,他和她相识了,相爱了。 她清晰地记着,她和乔宙最后在一起的情景。 乔宙约她,在一个酒吧见面。 那个酒吧的名字很怪,叫“背对背”。 酒吧里的光线很暗,墙壁上挂满了钟表。 乔宙提出分手。 张山似乎并不太意外。那一段时间,乔宙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张山早就有预感了。 只是她不明白原因。 在她的再三追问下,乔宙支支吾吾地说:“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的……” “为什么?” 他看着墙上那些“滴滴答答”的钟表,若有所思地说:“我们只是在山路上邂逅,打个照面之后,就只能各走各的路,因为……你是上山的人,我是下山的人。” “你可以跟我上山呵!或者,我跟你下山。” 乔宙苦笑着摇摇头。 巧的是,或者说不巧的是,刚说到这儿,他们就看见了一个共同的朋友,那个人大大咧咧地走过来,非要和他们一起喝酒…… 对话半途而废。 第二天,乔宙就消失了。 张山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那个男婴在明亮的月光下突然睁开了眼! 张山打了个冷战。 男婴直瞪瞪地看着张山,突然说:“你说我是谁?” 天惶惶地惶惶(2) 一个六个月的小孩竟然说话了! 张山毛骨悚然:“你!……” 男婴转过脸去,直直地盯着房间的西南角,心酸地说:“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为什么消失———我们不是同一种时间里的人,无缘共度今生,只能各自走向各自的结局……” 张山一下就坐了起来。 是个噩梦。 但是,她的心并没有放下来,回想梦中的情景,她越来越恐惧。 难道这个男婴是……乔宙? 她低头看那个男婴,他安静地睡着。 张山不敢睡了,第一次如此急切地盼望丈夫快点下班。 她轻轻打开床头灯,想看看几点了。当她的目光落在手表上时,却呆成了木鸡: 在这幽邃的深夜里,那个秒针朝着相反的方向匆匆地奔走:“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画(1) 马良是个画家。 他在一个村子的最西头盖了一幢高大的房子,像个庙堂,很Cool。 他在村里雇了一个老太太,每天早晨来给他搞一次卫生。老太太住在村子最东头,60多岁了,不过身子骨很硬实。 最近,马良一直想创作一幅画,叫《后退半个世纪》,但是一直没动笔。 他想用一个女子来实现这个题目。 外在的东西没问题,一件花衣裳,一根黑辫子,不施粉黛。难度最大的是她的眼神,马良总觉得他描画不出来。 他用了一周的时间,终于,完成了这幅画。 那是一个和真人同样比例的女子,站在一片草地上,挎着个篮子,装着半篮蘑菇,就像第一次照相的人面对镜头一样,有点羞怯地看过来。 半个世纪前的天,比现在蓝多了。草地上零星的花,鲜得像真的一样。 画完了这幅画,马良就像跋涉了半个世纪的时光,感到异常疲惫。 他是个自由画家,靠卖画为生,但是这幅画他不想卖,永远不想卖。 搞卫生的老太太来了,马良让她把乱七八糟的画室收拾一下。那个老太太就无言地走进去,低头开始劳动,一眼都没看那幅画。 这一天夜里,刮风了。 马良醒来,听到院子里的狗们在狂叫。他养了十几条狗。 他警觉地把耳朵竖起来。 画室的门响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人钻进去了。马良爬起来,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他打开画室的灯,扫视了一圈,没发现任何可疑的情况。 他又看了看那幅画,画中的女子在草丛中羞怯地看着他。 他松了一口气,转身准备回卧室。突然,他的脖子僵住了。他慢慢回过头,眼睛射向那个画中人的辫子。 她的辫子本来在背后,现在,这根辫子垂在了她的胸前! 马良猛地转了一圈,画室里只有他自己。 有问题! 她的辫子上竟然系上了一根红头绳,这根头绳马良根本没画过! 只有一个可能,有人趁他不在家,钻进他的画室,涂改了他的画。 谁干的? 当然是他的同行,因为只有同行才会画画。 可是,哪个同行会做这种怪异的事呢?而且,他和圈子里的人几乎断绝了来往,根本没有人走进过这个画室…… 他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个低头干活的人,不由全身一冷———是她? 他越看画中人越害怕,拿起画笔,又把她涂改过来。 第二天,那个老太太又来了。 她走进画室搞卫生的时候,马良在后面悄悄观察她。她没有察觉到马良在身后,只管低头干活,根本没看那幅画。 马良望着她花白的头发,暗暗解除了对她的怀疑。 “大妈。”他叫了一声。 老太太似乎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她的眼睛很浑浊。 “你叫什么名字?”马良问道。 “李彩花。”她一边说一边继续擦地,她的手像一截干枯的木头。 “你是在这个村里长大的吗?” “是,我就是在这个村子出生的。” “这个村子有没有人会画画?” “画画?原来有个画匠,死了。” 这天晚上,马良又被风中的狗叫声惊醒了。 他竖起耳朵,听画室的动静。 画室的门又响了一下。 他起身跑过去,打开灯,没发现任何人。 他朝那个画中女子看了看———那根辫子依然垂在她的胸前,她羞怯地望着他。 这时候,马良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了。 难道自己当时真的把辫子画在了她胸前? 他很快就否定了自己,因为他又发现了一个问题———那个女子站立的位置似乎挪动了一点。她身体一侧的边沿,露出了细细的一条画布的底色。好像她曾经走下来过,重新回去时,站立的位置没有严丝合缝,出现了一点点偏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