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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岔



  『一』
  威戎有个村子叫张齐家,张齐家村头边上连着一条未名的沟。此沟中腹地宽阔,沟两边尽是丑陋崖台,沟的深处草木茂盛,路人途经此处时总见得草木深处有胍喇鸡儿冒失地探出头来,傲慢过后而又诚恳地扑打着翅膀做怪异的欢迎之状。该沟中的路,比不得小山村的山路,悠远,漫长,骑上自行车行多半个小时也不见有人往来,独立又傲然。
  沟的尽头有两个村子,一个是王家新庄,另一个叫王家老庄,而这里所说的王家岔,只是老庄。
  新庄与老庄之见的这条新路,上通双岘乡,下通威戎镇,十多年前由原双岘乡一位名为张永宏的政府官员发起筹划而修成,历时两年多。村民感激其造福一方百姓,遂立一碑于新庄的村头,上刻捐款修路的大概事体,该路也因此而被称做是“永宏路”。这一条路上连接着两个乡镇,连接着两个地方的沟通和交流,新时期里地方经济的发展,大概就可由此路而开启。
  关于该政府官员的其他事迹,再无可求得,据说现在已经到了其他乡镇。一位实在的共产党员,为老百姓修了一条实在的路,实在的百姓,为该共产党员立下了一座实在的碑文,多可爱的党员,多可爱的群众。
  某天晚上,我给一位泾川县的朋友说着,“你看到了没有,我们有路走了,如此手笔,如此觉悟,我们从来没遇到过。”朋友只笑了一句,“原来修的是乡村公路啊,看把你高兴得。”
  有路走了,自然高兴,更让人高兴的却不只在有路可走上,有一种温暖,山乡里的人已经能够感受的到。
  这时就不由得想起祖父,如果他能看到这些,他该会有多高兴。他从王家岔里放羊着跑出来,停留在葫芦河畔,一辈子尽是心酸困窘,有人赶着他,有人笑着他,有人唾弃着他。如果他能够看到多年后,虽然无法和其他地区相比的繁荣,他该有多高兴。
  『二』
  七岁无父,十二岁当长工,六十六过世,一辈子,就像一场梦。
  当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给人放羊,他吃不饱,他没家归。
  当他成年,成家,落魄到一位远房亲戚家,住一草房,这一草房,几近定格了他的一生。
  解放后土改,破天荒地分得了土地,可以种庄农了,可以吃饱肚子了,能养活住女人娃娃了。
  三年大旱,他拾了一只野猫,和孩子们一起吃了;三年大旱,他的女人给人推磨子养活一家子人;三年大旱,他的儿子脸色是绿色的。
  谁知道一场波及全国的文化大革命又悄然蔓延到了这里,身为放羊娃,怎能算成是地主,而就算他不是地主,这个村里的人,连同那些已经作古的长者,一同起来向这位命苦的人发难。
  “走,咱们要开个会呢”,外头有人喊。
  “噢,等等,我就来。”祖父说。
  “来麻利些,大家都等你着呢!”
  所谓的开会,只是针对地主和毫无身份的人的一次羞辱和毒打。庄农汉们,对庄农汉们,大打出手,有人肋骨断了,有人脸色青了,有人被推打在地就再也没有翻起身来。
  祖父的头上,也顶着一顶高高汉奸帽,一位孤儿,在他乡,被人推打,被人唾弃,被人羞辱。
  他曾给地主看庄户,没拿过人一针一线,他曾在门前,为乞讨的人送去饭食;一字不识的一个孤儿,开会的时候总是会给女人说一句,“我开会起呢,你就不要来了,看好孩子,别出来了。”
  意思是说,他都要打,就打我一个可以了,你躲远一些,看好孩子,他们还小,受不住这种打,他们还要好好活下去。
  斗,打,对一个消瘦的老头,一个从小就没了父亲母亲的老人,打,离乡人,打。
  这场浩劫,终于结束,可人为的苦难,才却刚刚开始。
  寒冬腊月,没米没面,一个穷年,拿什么过?
  队长来了,支书来了,“搬,赶紧搬,搬到你家王家岔里起,这里哪里会有你的地方呢?!”
  祖父无话可说,看着女人,女人大着肚子,孩子就要出生了。
  霜冷的冬天,回吗?不回吧,我的孩子就要出生了,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不行,赶紧的,这里没有你的地方,把土地留给这里,滚,赶紧滚!”支书说,“你的老家在王家岔里呢,跑到这里干啥呢,你要是不走,就把你法办了呢。”
  法办,这个词,在大字不识的祖父眼里看来,是这么地恐怖。“法办了我,我娃娃女人一家子在这个世上该咋过啊?”
  翻过年三月,驻队工作组下来了,听说了事体,勃然大怒,“老人家,别怕,好好住下来,好好拉扯娃娃,我看他们谁敢!”
  祖父憨笑了,他的女人则感激得流了泪,他的几个不懂事的娃娃,还在地里忙活。
  终于是住了下来,终于有个家了,院子里种上了梨树,让后来人别忘了这份离乡人的苦,激励着后来热代代向前,向上,向着阳光。
  之后的日子,漫长的岁月,常有人来找茬,祖父的一个孩子被打晕了,祖父的女人回来后,发现那家大人正在给孩子口里灌尿。孩子醒来后,他的母亲拿着笤帚边打他的娃娃边哭,“你咋就这么不给我争气,谁让你和人家的娃娃打来?”
  “妈,聂(那人)打我呢还?”孩子哭着说。
  “他打,你不会跑过吗?咋着和人家打呢?!”笤帚声吧吧,像是心碎的声音。
  躲着,只能躲着。
  祖父的孩子到威戎读书,路上总会有人追着打,于是几位长辈就只能走小路,沿路躲避。
  祖父的一个孩子之后结束了书途,村里准备着让他到村上教书,结果当时的支书就这么说了:“起,还能让你王家离乡人当老师,脉气都叫你都菝着走了,我这里人咋办呢?”
  于是这孩子就去找他,支书这么说:“啊,娃娃,你把路没走圆么?”
  支书的意思,那孩子当然懂,但他更懂得做人的一份小小的尊严,咬了咬牙,没去。后来,他做了村里的会计,但就因此而得罪下队长,也就是经这位队长背后挑唆,这个孩子的女人,最后离他而去。去的时候,诬陷这孩子偷了什么什么,走的时候,亲手踏倒了葫芦河畔她种下的半亩玉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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