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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和日丽(第二十二章)(2)


  一个星期天,卢秀真请杨小翼去她家玩。卢秀真早已告诉了杨小翼,她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老实巴交。”卢秀真这么描述她的父母。她这么说时脸上的表情既满意又带着些许的调侃。她说,我给他们长脸了,他们说起我来,骄傲得不得了,就好像我是他们发射的一颗人造卫星。杨小翼从卢秀真的表情里感觉到她的家庭是十分美满的,杨小翼不禁有点羡慕她。卢秀真说,我一点不像他们,我这么坏。说到这儿,她咯略咯地笑起来。她说,我有时候都怀疑我不是他们生的,而是捡来的。杨小翼说,你喜欢自己是捡来的?她说,我无所谓啦。
  杨小翼见到了卢秀真的父母,他们比想象的要老。卢秀真还只有二十二岁,但她的父母看上去倒像是有六十岁了,满脸皱纹。卢秀真父母对杨小翼非常热情,他们一口京片子,行为举止完全是老北京的腔调,杨小翼很快融入他们的氛围中,觉得自己就像是他们的闺女。他们家住房不大,一个小小的四合院的偏房,两个房间,一个是卢秀真的闺房。一个她父母住。厨房是院子里搭建的临时建筑。卢秀真带杨小翼到了她的闺房,然后把门关死。她说,你别理他们,我父母就那样,没见过世面。杨小翼说,这样挺好的。卢秀真说,我父母没出息,这辈子就那样儿了。
  这天,卢秀真特别有表达欲望。她说她的父亲曾经参加过朝鲜战争,只是普通士兵,不但没立功,还差点被俘。“幸好没当俘虏,否则他这辈子没好果子吃。”卢秀真评论道。战争结束,她的父亲脱了军装,分配到电子设备厂当了一名工人,安分守己,见到所有人都点头哈腰,好像这世上就他最低贱。卢秀真说起她父亲很刻薄,杨小翼听了有点儿不是滋味。杨小翼说,这样挺好的,平平安安就是福啊。卢秀真笑了,她说,也是啊,至少我父亲成分好,是彻头彻尾的无产阶级。
  卢秀真初中毕业就上山下乡插队落户去了,在农村待了三年。杨小翼问,你是怎么上大学的?卢秀真脸上露出凶狠的劲儿,说,我可不像我老爹那样老实可欺,我想要的,总会得到。但具体她是怎么才被推荐上北大的,她一直讳莫如深。杨小翼想,卢秀真不像外表那样爽直简单,卢秀真是复杂的。
  那天晚上,杨小翼睡在卢秀真的房间里。卢秀真打开柜子,给杨小翼看一本油印刊物。刊物的名称叫《未来》。她把刊物递给杨小翼时,表情非常严肃,又带着某种压制不住的喜悦,她郑重其事的样子。好像正在把一个重大的秘密交到杨小翼手中。她说,你看看,这是我们办的刊物,自己油印的,里面是我和朋友们写的文章和诗歌。杨小翼并没有吃惊,她早已感觉到卢秀真有与众不同之处,否则她的眼神不会那么自信,那么居高临下,她这种精神上的优越感一定有来处的。杨小翼怀着好奇的某种程度上带着一窥秘密的兴奋看这本刊物。
  杨小翼看出卢秀真关于“两代人冲突”的观点的来处。在这本油印小册子的首页,有一首诗,题目叫《两代人》,作者是北原。
  我想杀了你,让你在历史上消失,
  你高高在上,行动从容,总是用轻蔑的眼神看我。
  机会终于来了,我把你理成阴阳头,
  你双眼茫然,如一个迷路的孩子,
  隐秘的快感遍布我全身。
  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强大,顶天立地,
  自大如喜马拉雅山峰。
  看你是如此的小,如此的丑陋,
  你的思想如清朝的辫子。揪住你,
  我的语言如箭,如海市蜃楼,如高潮,
  睁眼一看,发现一切只是模仿。
  早已明白我和你密不可分,
  你是我思想和行为的因,
  你是我无意识中的主宰,我命定的限度。
  甚至我的诗,全来自于你,
  一点血腥,一点政治,一点哀伤,
  就是我的美学,我诗歌的准则。
  那天晚上,杨小翼一口气把这本小册子看完,她被刊物所透露出来的大胆、反叛和暧昧不明的表达震惊了。它上面的词语同通常看到的完全两样。带着某种幽暗的气息,有着一种源自本能的力量。对了,用当时的话说,它们就是“毒草”。
  当杨小翼抬头看卢秀真时,卢秀真脸上挂着和人分享秘密的快乐表情。当然快乐明显被压抑着,但正是这种压抑,反倒让她精神振奋。她在背诵那首叫《两代人》的诗。背诵完后,她问杨小翼,喜欢这首诗吗?杨小翼说喜欢。她很高兴,她从锁着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简陋的日记本,从里面抽出一张黑白照片,递给杨小翼。她说,就是这个人写的。她说话时,脸红了,她的眼睛闪闪发亮。
  那天晚上,卢秀真怀着幸福和喜悦,告诉杨小翼这个叫北原的诗人是她的男友。
  “是我追他的。”她咯咯笑起来,“他现在北京光学仪器厂当工人。”
  卢秀真又看了看北原的照片,天真地问:
  “他是不是很帅?”
  从照片上看,北原很清秀,并且还有点儿拘谨和腼腆。与北原比,卢秀真倒像一只母老虎。杨小翼说:
  “看你的样子,好像要吃了他似的。”
  卢秀真笑了,笑得有点儿诡秘和暧昧。她说:
  “告诉你,我已经不是处女,早就不是了。”
  杨小翼的脸红了,卢秀真的言论竟然这么直露。杨小翼觉得卢秀真今天说话有点儿颠三倒四,有点儿神经质。
  很自然的,杨小翼参加了他们的聚会。他们的聚会通常在东四十条一个破旧四合院的阁楼里。
  杨小翼逐一认识了他们。她的到来让他们很兴奋。一个叫舒畅的年轻人,看上去很孩子气,目光无邪而直率,显得既热情又有点儿敏感。他的嘴很甜,开口就叫杨小翼姐姐,好像她是他的老朋友。他说,姐,你很漂亮。杨小翼听了很不好意思。北原看起来比照片显得成熟,脸上有一种矜持的不爱理人的劲儿。卢秀真经常讨好他,但他似乎对卢秀真的谄媚熟视无睹。
  那天讨论的话题没有什么太出彩的内容,唯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北原的观点。北原说到“个人”与“身体”的关系。他说“个人”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身体”。他说,只有恢复身体,个人才能彰显。他提出一个身体的合法性问题。他说,在现在的艺术作品中,身体是不合法的,甚至是肮脏的,所以,只有在坏人身上,在阶级敌人身上,我们才得以一见身体,这就是电影里的女特务总是曲线毕露十分妖艳的原因。他说,孩子们在游戏时为什么会喜欢扮一个坏人?是因为坏人有身体,并可以享用身体。坏人可以喝美酒,可以有美人相伴,而英雄,无论是雷锋还是黄继光,是没有身体的。推而广之,现在整个社会的男女掩蔽在灰色的中山装下,也是没有身体的。没有身体也就是没有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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