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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巢颂

    一

    空巢者,小鸟尽飞,只剩老鸟的巢穴,是之谓也。

    聪明的人类借用这种鸟巢,形容那儿女不在只剩下了老人的家庭。人们想象着这家里的景象无非是:空空荡荡的四壁依旧,桌椅依旧,床褥依旧,碗筷依旧;只少了那人、那笑、那哭、那叫;那喧嚣,那声响,那繁琐,那日理万机的操劳……好一个空字了得!因而,人们提起空巢,总不免些微的惆怅:总想象着那白头老者无言枯坐的身姿,想象着那日日夜夜的死静;想象着类似单身牢房的无助与绝望……简而言之:非人的日子!

    这类关于空巢的论点,您可以对任何人发表,只千万别当着张仙北先生的面儿说。要是被他老人家听见,肯定把您批得哑口无言,出门儿找不着北在哪儿,不信您就试试!

    张老先生敢于如此大言不惭,自然有他的独门秘诀。否则,借他个胆儿,他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套用歌颂“社会主义好”的调子高唱:空巢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

    其实,张仙北先生只不过一俗人,且长得是瘦高无肉双颊深陷其貌不扬,只有一双大眼睛略显晶莹。如果说他有点专长,那也不过是他懂点儿中国历史。这倒也顺理成章,因为他老人家在中学教了一辈子的中国历史。从二十二岁大学毕业直至于六十二岁退休,掐指算来,也有长达四十年的光阴消磨在那三尺宽的讲台之上。年复一年颠来倒去的讲呀讲,从三皇五帝到唐宋元明清,他是滚瓜烂熟全在脑子里,备课只是习惯根本没有必要。因为职业,也因为爱好,闲来无事捎带着他还喜欢读点儿唐诗宋词,外加《史记》呀,《论语》呀,《庄子》呀,《孙子兵法》什么的……与众不同的是,他有本事把古人的伟大思想应用于自己渺小的生活之中,而且沾沾自喜地称之为学以致用心得多多。“嘟……嘟……嘟……”张仙北家的电话响了半天,没有人接。

    张仙北先生干什么去了,怎么还不回家?就算以他缓慢的节奏,买完报纸再买点菜,这会儿也该回来了呀!他今儿上哪儿蹓跶去了?

    事实是,他老先生根本没心思蹓跶,他巴不得一步跨进家门,立刻躺下才好呢。只可惜,他想早点到就能早点到呀,门儿都没有!谁拦着不让他回家了?没人拦着他。那他赖谁呀?赖大马路!

    胡同口的马路被挖开了。大街上尘土飞扬乱七八糟,两边的铁栏杆巍然耸立晓谕市民:不得越雷池一步。张仙北去超市时,就多走了半站路到十字路口过的马路。那时,他老人家才从家里出来还算精神抖擞,多走这点儿路不含糊;买完菜回来可就不一样了,两条腿好像是借来的,你想抬它们根本不听指挥!一想到回家还必须绕道而行,他老人家就从心底里觉得累。可是,你不绕怎么办,除非你飞过去,认倒霉吧你!纵观张仙北的一生,他买菜的历史并不长,也就是老伴去世后的这十年。俗话说,人过四十不学艺。他老先生可是六十多岁才开始学买菜。对他来说,首先要解决的是潜意识里的面子问题。他觉得提着个塑料袋儿,万一碰见个学生什么的太不雅。于是,他找出了以前教书时,上世纪五十年代买的那个人造革带拉链的黑包。这种手提包隐蔽性比较强,您想啊,买个萝卜黄瓜什么的,搁进去拉链一拉,谁也看不见里面装的是什么,还以为您上图书馆了呢,岂不妙哉!然而,今天遇到点麻烦,因为他买的是芹菜。如今这芹菜也不知怎么变的种,长得像扫帚,装进包里怎么着也有大半截露在外边,的确有碍观瞻。不过,此时他老人家顾不得这许多,只想着千万别累倒在大街之上,成为京城名记们的笔中餐:“一空巢老人横尸街头”,那可就太不值了!于是,他运用起自己的独门秘诀:心中高唱红色娘子军军歌,当然是篡改了歌词的:“向前进,向前进!老张的责任重,老汉无冤伸!”张仙北先生本来就身高一米八,又干瘦如柴,加上他的左腿关节曾被打伤,走起路来总是一冲一颠的踩不到点子上,因而他手里的包连同那芹菜也是这么不着调儿。此时的他,活像电影里跟在鬼子后头进村的伪军,前进不像前进后退不像后退,那形象真的让人不敢恭维。记得这马路前两个月才挖过,怎么又挖呀?肯定是你这老家伙记错了,他想。唉,人老了自尊心可以不老;记忆力可是自然发展规律,谁也抗拒不了的啊!张仙北呼哧呼哧地走着,哀叹自己的记忆力减退了。其实,这回张仙北的自怨自艾完全没有必要,他的记性好着呢!这马路就是两个月前才挖开过的。眼下不知又出了什么毛病,正在大返工呢。幸亏这事儿他老人家被蒙在鼓里,否则,就他那暴脾气压不住,说不定就上访市政府,建议给大马路装上拉链儿。老先生血压又高,心律也不太齐,这种烦心事还是少知道的好,让他自己慢慢往家走吧,反正有到的时候。终于,张仙北先生凭借自己坚强的毅力走到楼门口了。这片三环以内的居民小区,现在看来虽稍嫌陈旧,但倒退二十年,它也曾风光无限。当时,类似张仙北这种没有门路的回迁户,能给你一套三十四平米的两居室,那可真要烧高香了。别说是五楼,就是给你顶层的六楼,你都要感恩不尽。住进新房时,张仙北才五十多岁,上楼下楼时还没觉出什么,现在可就不一样了。如今张仙北一进入那黑糊糊的楼道,望着层层的楼梯心里就发怵。仿佛显现在眼前的不是楼梯,而是三峡两岸高山上的险路,等着自己去攀登,真乃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呀!叹息归叹息,他还真想了些办法,企图使自己能顺利上楼,又能稍减心头的恐惧,可惜都没解决问题。不过最近,张仙北先生启用了新的分层击破法,似乎略有成效。一层楼梯是十八级,一分为二就是九级。于是,他把九级定为一个战役,学那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分而战之,把楼梯们层层斩于足下。然而,待到真往上爬时,他比起老祖宗来可就英雄气短自愧不如了。首先,他必须伸长胳膊,用手紧紧抓住楼梯的扶手,半个身子几乎倚在扶手上,完全凭借臂力,或者说凭借上身的力气带动下身,才能抬腿撑了上去。这时,张仙北就把满腔的无奈与愤怒发泄到与他无冤无仇的台阶上。每上一级,他就在心里痛骂一句:“死去吧,你!”有志者事竟成!甭管怎么上的吧,反正张仙北上来了,他胜利了,到自己的房门口了。尽管他站在自家房门口猛喘了一阵子,开门时拿钥匙的手抖抖嗦嗦,不过,门还是被他打开了,而且现在已经安然躺在窗下的躺椅上了。虽然他胸前像揣了个小兔子一蹦一蹦的波澜起伏不定,黄黑的脸上那唯一有点神采的双目也紧闭着,看起来有点气息奄奄,不过总算是惊魂初定,没事儿了。“嘟……嘟……嘟……”



作品集谌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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