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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和日丽(第二十一章)(3)


  多年以后,杨小翼回忆自己当年的情感,发现她的痛苦是在后来一点点生成的。先是感到自尊受损了,接着就涌出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在一次一次的反刍中,那个被遗弃的角色得以强化。这么多年来,她的所作所为似乎在强化这一形象。没有父亲。被丈夫抛弃。现在刘世军又不要她了。这一生,她踉跄而任性地寻找着她想要的,结果,什么也没得到,一无所有。也不是一无所有,它们都烙在身体上,烙在伤痕累累的心灵上,她因此充满了自怨自艾的情绪。
  那段日子,杨小翼精神恍惚,看着满眼的阳光,她有一种自己即将消融的感觉。
  她在车间操纵车床的时候老是走神。在隆隆的机器声中,她想着刘世军各种各样的表情。这些表情已烙上了杨小翼的主观色彩,是相互矛盾彼此分裂的,它们随杨小翼的愿望而变化多端。在那些时而深情时而凶悍的表情中,杨小翼已分不清真正的刘世军是什么样子。
  最近她制作的产品合格率明显偏低,吴主任倒并没有批评她,有时候,见她分神,还提醒她一下,她这才把心思收回来。
  杨小翼出事故是在秋日昏沉的午后。由于午饭后的倦怠,那个时候,大家都不爱说话,车间因此非常安静。要到了三点钟左右,车间才会活跃起来,一些开朗的人会讲一些笑话,当然大都是荤笑话,而荤笑话似乎是最能放松精神的。杨小翼倒是喜欢安静的时刻,在无人说话的时候,她觉得很自由,思维可以延展到无限远处。但即使再远,也总是和刘世军有关。
  杨小翼正在独自冥想的时候,车间主任把她的机器关掉了,她发现自己的工作服的袖子已被圈在机器中,要是再慢一秒,机器就会把她整只手吃掉。因为差点出事故,工人们把所有的机器都关了,他们的目光都投向她。
  “你最近怎么了?太危险了,这样你会丢了自己的性命!”
  吴主任发怒了。他虽然严肃,但一向平静,很少发火。她知道自己犯了大错,怎么骂都不为过,她内心对他充满了感激。
  “以后小心点,工作时不要胡思乱想。”说完,吴主任就走了。
  星期天中午,杨小翼刚起床,正准备去公用卫生间洗漱,东北女人来到杨小翼宿舍。自从和刘世军分手后,杨小翼又恢复了睡懒觉的习惯。
  “小翼,那个军官最近怎么不来了?”东北女人问。
  杨小翼笑了笑,没有回答。她说:
  “你坐会儿,我先去洗漱一下。”
  东北女人跟着杨小翼来到公共卫生间。在杨小翼埋头刷牙时,东北女人问:
  “听说,你差点让机器吃到手?”
  杨小翼点点头。
  “幸好吴主任动作快。”
  刷牙的杨小翼满口泡沫,说不出话,只是感激地点头。
  “其实他一直非常关心你的,多次同我说起你,你同他见一见吧。”
  杨小翼因为内心对吴主任充满感激,想再拒绝就说不过去了,那就见见吧。
  下午,东北女人带着杨小翼去吴主任的宿舍。吴主任因为是领导,他的宿舍比别的职工大多了,有两间,厅还特别敞亮。东北女人说,波兰人设计的屋子就是大。吴主任在屋里等着,她们进去的时候,他微微笑了笑,不过马上收敛了笑容。东北女人让杨小翼坐下,自己帮着倒茶去了。杨小翼对东北女人的举动微微有些吃惊——她对这里像是很熟似的。吴主任在杨小翼对面坐下来,却并不说话,这让杨小翼有点坐立不安。东北女人替他们倒好茶,找了个借口,溜掉了。
  屋子里只剩两个人。杨小翼不知说些什么好。一会儿,吴主任突然说,他想打点儿热水,洗个脚。
  杨小翼吓了一跳。洗脚?是睡觉的意思吗?如果是。是不是有所暗示?杨小翼担心了。要是他提出要求怎么办?她有点怪东北女人把她一人留在这里了。
  吴主任打来了热水,放到自己的座位前,然后脱掉了袜子。杨小翼发现他的袜子戳破一个洞。他的脚很白,他把脚放到热水中,热水显然很烫,他微闭双眼,脸上露出舒坦的表情。
  好长时间没说话。杨小翼想,吴主任真是个不爱说话的人。
  “我的脚在淮海战役时受过伤,天气一变化老是要痛,骨头痛。这样一泡就好多了。”
  杨小翼使劲点头。
  又是沉默。沉默有一种压迫力,杨小翼被压得有点喘不过气来。她真想他和她拉一些家常,但他好像对她的经历不感兴趣,或许他认为她的经历档案上写得清清楚楚,他不需要再问了。
  后来,洗脚盆中弥漫的水汽慢慢消失了,他也终于睁开了眼睛,看了看她:
  “现在水温刚刚好。你想一起洗一下吗?”
  杨小翼这次真的吓着了,她连连摇头。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又不说话了。
  杨小翼实在受不了了,她终于鼓起勇气站了起来。她说:
  “吴主任,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吴主任连眼睛也没睁,挥了挥手。
  走出吴主任家,杨小翼长长地舒了口气。这真是一次备受折磨的见面,杨小翼下定决心,她再也不干这种事了。
  这样过去了三个月。
  冬天的时候,杨小翼所在的部队一位高级干部去世了,大院里的人都被要求参加追悼会,参加者可以领到五角钱的补助。这样的葬礼她已参加过好多次了。那几年,很多高级将领纷纷去世,好像他们突然集体凋零了一样。葬礼在哀乐中按部就班进行着,除了家属,所有参加葬礼的人心情轻松,对死者也没有什么情感,在故作的严肃表情下,他们想着自己的事,高兴的或担忧的。杨小翼的心情可以用冷漠来描述,连听到死者家属的哭泣时,她也无动于衷。一度她对自己过度的冷漠感到不安,她甚至在心里谴责自己是不是太缺乏同情心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杨小翼看到有一双眼睛注视着她。她没看一眼,就知道那是刘世军的眼睛。他就在那儿,离她大约十米远的地方。她告诉自己不能看他,她知道一看他,她就会哭出声来。可她还是控制不住,抬起头来,和他的目光骤然相遇。他清瘦了许多,眼眶深陷。一刹那,委屈就涌上了杨小翼的心头,她的眼泪跟着流了出来。他不敢再看她,他逃避了她的目光。当他再回头看她时,他的目光变得迷茫而湿润。
  那一刻,杨小翼百感交集,她的哭声就是在那时候爆发的。最初很压抑,后来就变成号啕了。那一刻,她只想哭,而在葬礼上,哭是合法的,没有人会来问她为什么。她就是想哭,把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苦都发泄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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