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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和日丽(第二十章)(4)


  杨小翼不声不响去公用卫生间洗漱。她回来的时候,刘世军似乎气也消了,正在修刚才踢坏的门。
  刘世军已替她通好了风,床也整好了,桌子上还放着一只盒子,里面是热气腾腾的早餐:一只馒头、一副大饼油条。见到这一切,要说没有感动那是假的。可感动是个害人的东西,感动会让人更加失去自我,杨小翼不需要。为了压制正在升腾而起的这种动容,她把馒头塞进嘴里,她得让自己看起来显得粗俗而平庸,她需要这粗俗而平庸的形象,这形象抵抗着她此刻涌出的脆弱。她要让自己内心如冰块那样凝结,让自己的身体变得坚硬如铁。她不敢正视刘世军的眼神。她大口嚼着,嘴里发出“叭叽叭叽”的声音。
  “我听说周总理身体不好,说是得了膀胱癌。”
  刘世军突然没头没脑地说,态度谦卑。她知道他是在为刚才发火而道歉。
  这样的消息没有让杨小翼更接近现实,反而让她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杨小翼经常感到自己不是生活在这个时代,那些大人物是与她无关的世外高人。
  她说:“刘世军,你以后不要这样关心我,我没得膀胱癌。”
  他松了一口气,笑了,好像杨小翼说话本身就是他了不起的成就。他说,我去买点菜来,一会儿我烧好菜给你吃,你近来瘦了。说完,他转身出门了。杨小翼看到他跨上自行车,一路吹着口哨。
  这之后,几乎每个周末,刘世军都会来看望杨小翼,然后在刘世军的鼓动下,一起去外面玩。
  杨小翼没有自行车,刘世军竟东拼西凑给她装了一辆。杨小翼知道他从小喜欢机械,不过她以前没有发现他有这样的手艺和耐心。
  有了自行车,出门就方便了。北京有的是好玩的地方,他们像是有计划似地要把北京玩遍。他们去了颐和园、景山、地坛。杨小翼想起从前她就是这样和尹南方在整个北京城里串来串去。不禁有些伤感。杨小翼是学历史的,到了这些地方,会同刘世军讲一些历史掌故。刘世军没听过这些故事,他几乎用一种崇拜的眼神看着她,让她很受用,让她充满了表达欲。
  杨小翼也去刘世军那儿玩过。他没有住在部队家属大院,大院里已没有空余的房间了。他被安排在离大院大约一千米左右的一间平房里。他房间的隔壁是仓库,堆放着一些消防用品。刘世军刚到时领导说让他先委屈一下暂时住这儿,刘世军倒是并不介意,他觉得这儿挺好。平房的前后左右是一大片枫杨树,隔出一方天地,住在里面,很有与世隔绝的味道。刘世军房间不大,却很凌乱。他说。不好意思,没你房间干净。杨小翼说,你同一个女同志比干净,太自不量力了。
  有时候,他们哪儿也不去,就坐在杨小翼的宿舍里。杨小翼避讳谈往事,她经历了太多的痛苦,她想封存或遗忘一切。他们经常默默地坐着,有时候相视一笑。杨小翼觉得这样很好,她感到日子有了宁静如水的感觉。
  门是敞开着的。那个东北女人见杨小翼屋子里坐着一个男人,便会探头张望一下。她没问这男人是谁。自从那次打架后,东北女人不再在杨小翼宿舍门口生火了,她对杨小翼突然变得客气起来。
  在她的房间里——不,她的生命里,渐渐有了刘世军的气息。这种气息包围了她,赶也赶不走。他不在她身边的那六个工作日,她会想念他。早上醒来,她会想他这会儿在干什么呢?他一定比她起得早,也许这会儿在做操呢。吃中饭的时候,她想他的伙食是不是可口,北京菜他吃得惯吗?晚上,她会想他是不是睡了,一个人睡在那个仓库里怕不怕?在武汉回广安的那段日子,她也如此挂念过他,后来慢慢就淡了,现在的挂念似乎比当年还要强烈些。
  她意识到这是件危险的事情。她自然会想起米艳艳,米艳艳曾经是她形影不离的女伴,现在是刘世军的妻子,她不可以伤害她。杨小翼想起刘世军儿子那双天真的眼睛,她告诫自己,想念就够了,这样的想念已经让她足够幸福了。但有时候,见到刘世军为她忙碌的样子,她会产生从后面抱住他的欲望。
  杨小翼想给刘世军织一件毛线农。她把自己穿的那件白毛线衣拆了,可刘世军身材高大,原料还不够。杨小翼在厂里做车工,每月可发两双劳动手套。她就省着用这手套,把手套的纱线拆下来作补充。由于她工作的时候,戴的手套过分破旧,她的手被车床磨得不成样子,有些地方起茧,有些地方因为起水泡而出了血,杨小翼默默忍着。当她终于织好毛衣,让刘世军试穿时,刘世军看到她手上的血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的眼圈就红了,直骂她:
  “你这个傻瓜,你真是个傻瓜。”
  不久,厂里有了关于杨小翼和刘世军的闲言碎语。
  一天,那个秃顶的车间主任突然找杨小翼谈话。杨小翼开始不知道吴主任言不及义的谈话是何意。他一直在说国际反修斗争及国内革命形势,我国的国防建设及军事准备。杨小翼被他说得云里雾里,心想吴主任是不是要重用自己呢?后来吴主任才轻描淡写地说,我们革命军人,要行得正,走得明,不能成为腐化堕落分子。听到腐化堕落这个词,杨小翼的脸就红了。在那个年月,这四个字有特殊的含义,它真正的意思是指乱搞男女关系。杨小翼这才领悟吴主任找她谈话的意图。
  杨小翼突然笑了出来。杨小翼的经历告诉她,男女越轨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是一种禁忌。那会儿,一切与身体有关的事物都是“非法”的,都被小心隐匿起来,女性和男性穿几乎一样的衣服。在正式场合很少会谈私事,私生活在庄严的革命语汇中被排除在外,好像这一块生活已经消失。当然它还在那儿,只是不能说。那个时候。如果被指偷情(哪怕仅仅是暗示)都是一种极大的羞辱,但杨小翼居然笑了。是因为她内心的愿望被人说中而试图掩饰吗?还是她真的认为她和刘世军不会出任何事?她回想这段日子以来,她很少想到米艳艳,甚至有点想不起她的样子了,这是刻意的遗忘吗?
  杨小翼的笑让吴主任非常尴尬,庄严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形迹可疑起来,吴主任的谈话在她的笑声中似乎变得委琐且充满了小人之心。她想,自己的笑容肯定就像一个神经病,景兰阿姨经常这样无端地笑。杨小翼收住笑,尽量严肃地说:
  “你在说我和刘世军的事儿吧?我和他从小认识,三十多年了,要有事早有事儿了。不会的,我们是纯洁的同志关系,是兄妹。”
  吴主任严肃地点点头,他显然想尽快结束这次谈话,快速地说:
  “那就好。”
  然后他低头整理自己的写字台。杨小翼知道,她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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