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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和日丽(第二十章)(3)


  “你说什么呀,我不是什么大人物,又没登报。”她说。
  有一段时光,他们谁都没有说话。黄昏已经来临,西斜的太阳刚好落在窗口,发出安静而明亮的光芒,窗外的树枝涂上了一层金色。杨小翼想起“北京有个金太阳”那句歌词,突然想笑。
  “你笑什么?”刘世军目光警觉,有些不安。
  她没回答。如果告诉他,他会当她神经病。杨小翼有时候确实怀疑自己精神不正常,她经常不能专注,老是分神。
  “你这样不行,你不能老待在屋子里。你得去外面散散心,多交几个朋友。下个星期,我带你去长城。”
  星期天很快就到来了。这一天,杨小翼很早就起床了。她想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点。她翻箱倒柜找合适的衣服,可是这几年,她没置过新衣,她习惯于把自己包裹在分不出性别和年龄的外套里。找衣服时,她翻出刘世军在武汉时送给她的一个考究的日记本——据说是一个非洲朋友送给刘伯伯的。日记本上还没有写一个字,这些年来,她哪有心思记录自己的生活呢?她的生活毫无价值。箱子里有几件她年轻时穿过的衣服,还有那件让将军大惊失色的旗袍,她的身体和年轻时没有大的变化,那些衣服倒是合穿的,但她的脸毕竟不是年轻时的样子了,穿在身上,她感到相当别扭。后来,她换上了一件看起来素净大方的毛线衣。她想起来了,这毛线衣是母亲为她织的,是刘世军来广安看她时带来的。然后,她把热毛巾敷在脸上,这样,她的皮肤看起来会滋润一些。她的头发是当年常见的齐耳短发,梳一下就顺了。
  做完这一切,她等待刘世军的到来。
  那个星期天,刘世军却迟迟没来。
  她断定他不会来了,他说要带她去玩只不过是随口一说而已。她因此非常失望,她为这个早上(不,这星期以来)对刘世军的盼望感到羞惭。她是多么自作多情啊!一定是她又老又丑的样子把他吓跑了,他凭什么要几十年如一日地关心她呢?
  下午东北女人又开始生火了。煤球炉生产出滚滚浓烟,虽然窗关闭着,但烟雾照样从缝隙里钻了进来。一会儿,杨小翼的宿舍积满了呛人的烟气。杨小翼被呛出了眼泪。
  杨小翼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总之,那一刻对东北女人的愤怒迅速扩散到了全身,然后,像火山一样爆发了。她打开门,冲了出去,对着煤球炉就是一脚。煤球炉上的汤锅砰的一声,滚落在地,汤水在地上缓缓地流淌,像一条爬行的蛇。这个过程。杨小翼的脑袋一片空白。
  东北女人就站在边上。她最初愣了片刻,当她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后,迅速冲了上来,揪住了杨小翼的头发,破口大骂。杨小翼几乎是本能反应,也揪住了东北女人。两个女人打成一团。
  车间主任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他姓吴,是个秃顶男人,平时不苟言笑。他开始是劝导,但两个女人像是疯了,根本劝不住。吴主任只好抱住了杨小翼,试图把杨小翼拖开。这时候,杨小翼的鼻子已经出血,血液沾染在她的脸上,看上去十分可怕。
  多年后,杨小翼回忆这一幕还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都想象不出自己怎么会成为这样的女人,如此不顾颜面,如此暴躁,简直像一个泼妇。而这一切正好被刘世军撞见了。
  是吴主任把她拖开后,杨小翼才看见刘世军推着一辆自行车站在远方。她永远忘不了刘世军当时的眼神,那眼神对她来说是陌生的,那眼神居高临下,就像在看一个街头要饭的人,其中的内容比“怜悯”还要可怕,带着一种寒意。这眼神刺痛了她。在和东北女人打架的过程中她一直没哭,可就在这一刻,她放声大哭,她跑进自己的宿舍,把门紧紧地闭上。东北女人紧跟着也哭了,一边哭一边骂着娘。吴主任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一会儿他就走了。
  杨小翼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沾满鲜血的脸,脸上还带着几处青瘀。她听到有人敲门,一定是刘世军。她不想见他,也没有脸再见他。
  “小翼,你开门。”
  杨小翼没理他。
  一会儿,刘世军又说:“小翼,她是个女人,我没办法帮你。”
  她不需要他帮忙,她不需要他的“怜悯”。她冷冷地说:
  “刘世军,你走吧,你以后永远不要来找我了,我不会再见你。”
  又是一个星期天到来了。那天,杨小翼很早就醒了。一会儿,她看到在清晨的光线里,有一个影子在窗口晃了一下,然后敲门声就响了。她马上知道刘世军来了,但她不会给他开门。想起刘世军“怜悯”的目光,杨小翼就有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如果刘世军也看不起她了,那刘世军对她还有什么意义。他不用来做一个救世主,她用不着他来同情。
  “小翼,你还睡着吗?小翼,你开门呀。”
  一会儿,门外没了声音。她猜他已走了,她感到既释然又有点失望。她听到远处谁家的收音机在播放样板戏《红灯记》的唱段: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在她听来,高调而乐观的音乐里有一种空荡荡的寂寞气味,她觉得这才是京剧这种曲调特有的气味,虽然京剧被革命化了,但京剧的曲调依旧是寂寞的,这曲调里蕴涵着人生和命运的无常。
  一个小时后,门又敲响了。她的心动了一下,他竟然还在,这么寒冷的天,他竟然这么有耐心,在屋外待了这么久。但杨小翼主意已定,她是不会给他开门的。
  中午的时候,杨小翼从床上爬起来,站在窗边,偷偷朝窗外察看。刘世军还在!他身穿一件军大衣,蹲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抽着烟,脸色阴沉地看着远方。地面上的雪还没有融化,树梢上积了一根一根的冰柱子。她想,他大概要冻坏了吧?她担心他也会成为一根冰柱子。杨小翼过意不去了,心软了。
  正当她为是不是要给刘世军开门而犹豫不决时,刘世军腾地站了起来,他狠狠地看了一眼杨小翼的宿舍,目光里充满了仇恨,然后迅速跑过来,踹宿舍的门。杨小翼吓了一跳,赶紧躺回到床上去。
  她的门被刘世军踢开了,刘世军进来时带着一股冰冷的气息,脸已冻得发紫。他一把把杨小翼从床上拉起来。杨小翼说:
  “你想干什么?”
  刘世军骂道:“我不想干什么!你给我起来。你这样自暴自弃的算是怎么回事,嗯?谁没吃过苦?你以为人人都欠着你?没见你这么娇气的人。”
  刘世军一句接着一句地训斥她,有十分钟之多。杨小翼没见过刘世军如此凶悍,在她的记忆里,刘世军总是保护她,迁就她。杨小翼没有任何辩白,奇怪的是他的训斥让她感到亲切,好像她正需要这样被人好好骂一顿。她知道自己的问题所在,一切皆因为她自卑,自卑了就什么都感到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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