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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和日丽(第十九章)(6)


  天安还是摇摇头。他说:
  “可是妈妈,你为什么不来看我?”
  她说不出话来,只好含泪亲他的脸。
  “妈妈,你要来看我,我想你。”
  她使劲点头。
  天安的态度让杨小翼略感欣慰。只有儿子接受她,需要她。但她也担心,在天安奶奶的教养下,长此以往,天安可能也会看不起她,以她为耻。
  秋天的时候,杨小翼听说天安上了幼儿园,内心又活动开了,她想去幼儿园看看儿子,哪怕远远地见他一面也好。天安在幼儿园了,应该比原来见他方便多了。
  星期三那天,厂部政治学习,杨小翼被排除在外,他们开会的时候,她在厂区道路扫地。广安的秋天,植物依旧茂盛如夏,地上没有多少树叶,所以清扫工作一会儿就完成了。杨小翼歇下来。看了看天空。秋日的天空蓝得轻盈,即使深沉如墨的远山,此刻也显示出难得的轻松面目。杨小翼的心情也跟着明媚了一些。这时候,她的脑子里出现一个念头:这会儿厂里没事,为什么不去广安看看孩子呢?
  当她来到广安红花幼儿园时,还没到放学时间。杨小翼站在铁围栏外面看着操场上的一切。这是做操前的时刻,孩子们排队从教室里出来,他们步履蹒跚,像一只只随地打滚的气球。有几个调皮的孩子脱离了队伍,在操场上奔跑。她知道天安如他的父亲,一直是守规矩的孩子,他不会擅自撒野的。她在队伍里寻找儿子。儿童广播体操乐曲响了,孩子们的动作七零八落,煞是可爱。她终于在最前面的一排找到了天安,他做得尽心尽力,一板一眼,但总是跟不上乐曲的节奏。她很想爬过铁栏,替天安喊口令。
  广播操终于做完了,他们也要放学了。孩子们开始在操场上自由活动,等待下班的家长来接他们。幼儿园门外聚集着一些老人,他们等着自己家的孙子或外孙从里面出来。杨小翼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天安,她想叫他,但又有一种莫明的惧怕。后来。还是天安看到了她,怯生生地向铁围栏走来,轻轻叫了声“妈妈”。听到天安叫她,她瞬即红了眼眶。她的手穿过铁栏,落到天安的身上。
  “天安,妈妈来看你了。天安,你好不好?”
  天安的眼神里有一丝警惕,他的态度里有和她保持距离的意思。这姿态让她感到悲伤,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势利了。
  天安的后面出现一道暗影。杨小翼抬头,看到天安奶奶一脸厌恶地站在天安身后,杨小翼被她脸上的表情镇住了。
  天安奶奶大声骂道:“婊子,不要脸。你好意思来看天安,你嫌害他还不够?”
  她的叫骂声引来一群看热闹的人。她骂得更欢了,把杨小翼的事兜了个底。围观的人开始对杨小翼指指点点,杨小翼感到无地自容。
  天安奶奶在对天安说话。杨小翼此时有点迷糊,她没听清楚天安奶奶在说什么,但天安说出的清脆的话她听清楚了。天安说:
  “妈妈,你是一个婊子,不要脸。”
  周围一片哄笑。
  天安奶奶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那一刻,她脸上呈现的快感好像是上了天堂。
  杨小翼满怀羞愧,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幼儿园。
  杨小翼是走着回华蓥的。她一路踉跄,浑身无力。天安的叫骂如同霹雳,给了她致命一击。儿子也不需要她了,儿子的态度彻底摧毁了她仅有的生活信念。那天回到宿舍已是晚上,杨小翼无法再支撑下去了,她的整个身心麻木而无助,好像她已经死了,灵魂不在,留下的只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那天晚上,她吞了一大把安眠药。
  后来是陈主任救了杨小翼。
  当杨小翼醒来的时候,她看到周围寂静的白色,知道自己在医院里。陈主任守在她的病床边,她那张大脸庞上布满了关切的表情。醒来的一刹那,杨小翼心情异常平静,就好像她是刚刚出生的婴儿。目光所及都是新鲜的事物,好像这些事物同她一样才刚刚诞生,还没有命名。周围非常安静,她听到了远处传来广播体操乐曲。她想起儿子天安,天安只要听到这乐曲便会哇哇大叫,动手比划。杨小翼的目光回到陈主任脸上,她第一次发现陈主任比几年前老了很多,她的头发花白了,眼角已有很深的皱纹,这皱纹像光线一样向四周发散。她知道这个女人关心她,可她曾对她恶言相向,不知怎么的,杨小翼鼻子酸酸的,想哭。
  陈主任见她醒过来,松了一口气。她比往常和善了不少。她拍拍杨小翼的脸,说:
  “有什么想不开的呢?你真是个傻瓜,你死了,你儿子怎么办呢?”
  这话说到杨小翼的心里去了,她忍不住流下泪来,她呜咽道:
  “可是他们把我儿子夺走了,他们不让我见儿子。”
  陈主任说:“丫头,谁也夺不了你的儿子,儿子永远是你的,眼下只是暂时的。我告诉你,闺女,人生总难免坎坎坷坷,我也有过你这样的想法,想一死了之,但我没有这样做,我坚持下来了……”
  说到这儿,陈主任眼眶通红。她控制了一下情绪,继续说:
  “丫头,做人哪有这么容易。丫头,我一直没告诉你,我的女儿其实不在了。你一定也听说了,她出了事故,被压在了隧道里……但我不肯相信她已经不在人世了,我不能相信……”
  说到这儿,陈主任哽咽不能言语。
  杨小翼没有见过陈主任如此悲伤,这个女人从来是乐观而坚强的。陈主任的哽咽,让杨小翼对她产生一种既愧疚又同病相怜的感觉,她忍不住和陈主任抱头痛哭。
  陈主任说:“丫头,你要好好地活着,一切都会过去的。”
  杨小翼不停地点头。
  后来,陈主任还说起当年母亲来广安和她见面的事。陈主任说,那时候你妈对你的婚姻很不放心,对伍思岷的个性她心里也不踏实,你母亲是有眼光的。她让我帮帮你,可怜天下父母心。杨小翼听了,禁不住又流下泪来。
  医生说杨小翼要在医院观察几天才可以出院。有一天傍晚,伍伯伯来看杨小翼,他竟然带了天安过来。他是从幼儿园直接带过来的。“我没征得天安奶奶同意,她不会同意的,我就把天安带来了。”伍伯伯说。天安的目光里充满了忧虑,不知道是在为母亲忧虑还是在为前来看母亲这事忧虑。天安一直低着头,一会儿他细声细气地问:
  “妈妈,你生病了吗?”
  杨小翼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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