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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和日丽(第十四章)(3)


  杨小翼还是惦记着伍伯母。她问,伯母生了什么病?
  伍伯伯想了想说:“她三年前中风了,情况不是太好,左手和右脚失去了知觉。”
  她的心一沉,“怎么会这样?”
  刘伯伯叹了一口气。
  杨小翼要求进屋看望伍伯母。伍伯伯有些迟疑,他说,下回再去看她吧,我事先同她说一声,就说你来过了。
  她敏感地意识到伍伯伯是在担心伯母见到她会不愉快。
  “人都死到哪里去了?你烦我了是吧?我知道你想我死掉……我还没死呢,你就这样对待我。我口渴,给我倒水……我的命好苦啊……”
  屋子里传来的声音非常疹人,好像声音里有一把刀子,划过人的肌肤,会留下一道血痕。
  杨小翼坚持想看看她,刘伯伯只好答应。她跟着伍伯伯进入房间。房间设在楼梯下面,原是一个狭小的通道,临时搭建成为一个小小的房间。房间灯光昏暗,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杯水和很多西药。伍伯母躺在床上,她一直注视着杨小翼,目光里有一种不屈和愤恨。她的身体如一堆绝望的木偶,脸的半边已经僵硬,看上去阴森森的,像戴着一个可怕的面具。她显然认出了杨小翼。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她的半边脸突然露出热情的笑容。
  “原来是你,杨家的大小姐。怎么来我们穷人家了?对不起,我不能站起来欢迎你。”
  她的言词里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先扇了杨小翼两耳光。杨小翼的脸烧得灼痛。不过杨小翼觉得她有权利这么对待她。
  杨小翼叫她伯母。她假装没听见。她不再看人,而是闭上了眼睛。杨小翼看到她的眼角流出两滴混浊的泪水。杨小翼心情沉重,试图靠近她,想触摸她的身体,但她强烈反弹,她几乎是吼叫:
  “你走吧,我家不是你来的地方。我们不想你来看笑话。”
  伍伯伯把杨小翼从房间里拉出来。那时候,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
  来到院子里,伍伯伯安慰道:“她这病不能太激动,实在对不起。”
  杨小翼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一个劲说:“没关系,没关系。”
  她记得伍伯母的身体一直是很好的,怎么得了这种病呢?
  在杨小翼的追问下,伍伯伯同她讲述了他们回广安后所发生的事。
  伍伯伯说,伍思岷本来是可以上大学的,那年他考得相当出色,但他在永城犯了那么大事,政审没有通过。
  “你伯母是个急性子,事关儿子前途,她跳出来,向有关部门据理力争。争取不成,她就撒泼。在县府面前一哭二闹三上吊。你知道跟组织这样来硬的肯定是不行的,肯定会越闹越糟。但她不听劝,她的主意一直大得很,还反骂我一点出息也没有,革命这么多年只不过是个司机。她自以为仗着几年革命的经历就可以这么闹。她是爱子心切,别人当她是无理取闹。”
  伍伯伯说,伍伯母这样一闹,儿子读大学更没希望。伍伯母怎么也想不通,也许是心情不好,一次她喝多了酒,突然摔倒在地,送到医院,医生说是中风了。治疗也没什么效果,左手、右脚至今也没有知觉,躺床上都快四年了。
  伍伯母中风后,组织向伍家伸出援手。伍伯母原来在国营霓虹灯厂上班,厂部同意伍思岷顶替母亲的工作。这样,伍思岷高中毕业很快就就业了。
  杨小翼听了这些事,相当自责,也相当揪心。四周十分安静,黑暗中伍伯伯不停地抽着香烟,香烟微弱的火星映照着他的脸,他的额头的皱纹像刚出土的老树的根部,透着一丝冰凉的气息。
  她问伍伯伯,伍思岷近况好不好?
  “思岷这人,你也了解他,他很聪明,肯钻研。他到霓虹灯厂后,马上精通了业务。霓虹灯厂有霓虹灯研究项目,思岷在霓虹灯设计上下了功夫,他设计的霓虹灯花样多,既好看又省电,他得到了重用。但是,他这个人啊……”说到这儿,伍伯伯叹了一口气,面露忧虑,“他这个人啊,太正直,一点世故都不懂,眼里容不得沙子。人活在世上哪个没有点人情往来,他啊,逢年过节,不但不去给领导拜年,还自以为聪明,当着群众的面给领导提意见。现在厂里的领导挺大度的,是个老革命,挺欣赏他的,要是换个领导,凭他这种性格,我看不会有好果子吃。”
  那天。杨小翼走出伍家的院子是晚上七点多。邻家的收音机正在播放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她回头看到伍家窗框上那闪烁的彩灯,突然感到无比苍凉。
  杨小翼是走夜路回去的。广安到华蓥要走近一个小时的山路。她走在荒无人烟的公路上,心情沉重。她想,她曾经犯的错误有多么严重,她毁了一个家庭的幸福。如果说这之前,她看待伍思岷还是有些一厢情愿的美好想象,有点不着边际,现在,伍思岷来到地面上。她感到她和伍思岷因为伍伯母的病联系在了一起。她心里涌出一种母性的情怀,她对自己说,天哪,他吃了那么多苦,我一定要好好待他。
  回到招待所,她无法入睡。她索性起来,给刘世军写信。她同刘世军述说了见到伍伯母的情形。她告诉他,她的罪孽比想象的还要深重。她说,她曾给伍思岷写过信,可信中的言语是多么轻率,他不回信,她完全能够理解。她告诉刘世军,她决定去照顾伍伯母。
  元旦节后的那个休息日,杨小翼早早起床,然后搭乘农民的手扶拖拉机进城。
  还是伍伯伯给她开门。伍伯伯见到她,皱了一下眉头。他鬼鬼祟祟地往院子里张望了一下。她透过门和他之间的缝隙,看到伍伯母坐在院子里的阳光下,伍思岷在给母亲擦洗。伍伯母看见了杨小翼,她的脸上露出类似嘲弄的神情。那表情像是密集的子弹抵挡着杨小翼的进入。杨小翼咬了咬牙,艰难地跨进了台门。伍伯母用那只尚能活动的手拉了拉伍思岷的衣服。伍思岷回过头来,看见杨小翼。他好像并不那么吃惊,他回过身去继续替母亲擦洗。杨小翼猜想,她曾经来过伍家的事伍伯伯或者伍伯母一定告诉过伍思岷了,否则他不会这么淡然的。
  虽然她不指望他对她还保存着美好的情感,但她没有预料到他们见面会这么平淡,这让她有点难过。她定了定神,径直朝伍伯母走去,她有一种分担伍家痛苦的强烈愿望,好像惟有如此,她才可偿还她所欠的债。
  这个星期,她看了有关中风病人的护理手册。她出发前,从厂医院弄了一些来苏尔药水。用来苏尔洗身体,可以防止病菌侵入,对一个常年躺在床上的人来说大有益处。她不声不响地把来苏尔倒入热水桶中,来苏尔的气息在空间弥漫开来。杨小翼从小在医院里玩,对这种气味天生有种亲切感,有那么一会儿,这种气息把她带往过去。她想起眼前的这个男人曾用那样热切的目光注视过她,现在却如此冰冷,她感到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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