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年的额吉
时间:2023-07-13 作者:张承志 点击:次
30年文学典藏散文卷(全文在线阅读) > 二十八年的额吉 张承志 额吉去世的消息,是偶然听到的。我们去找一个来北京看病的牧民,找到昌平农村的一家小旅馆,问好笑闹着,我顺口问候额吉,可是话出口时,我把“额吉她好么”问成了“她还在么”,话出口时我觉得自己脸色变了。在他谨慎地讲出来以前,第一眼看见他的神情,我就明白了。像一口气被突然憋住了一样,直至午夜回到家里。 在桌旁坐下,心里空空的。去年冬天我居然毫无感觉。窗外洞黑,一股难忍的愤怒席卷了我。我望着黑夜,遥远的草原猛地逼近眼前。我不能再耽误,我已经使她失望。像又被抽去了一根骨头,单薄的感觉那么清晰。 十几天后,我到达了乌珠穆沁。 绿海般的大草原依旧荡漾起伏。像是抚慰。二十八年,我凝视着想着。这个数字也叫人吃惊,已是与她结识的第二十八个年头。 就这样,不可思议地心又倾斜了回来。次年夏天,我带着孩子,又千里迢迢奔赴那座拥挤的破毡包,住了一阵。嫂子抢在前面,挡住了我的教法。她要求孩子喊她“额吉”。一时我有异样的感觉:在我的失了准头的眼里,嫂子永远只是额吉的儿媳,也永远只是个少妇。 这些年岁月轮回得飞快,转眼一年,又是一年,二十八年在眨眼工夫里变成了三十年。我不仅应该承认嫂子的意识,而且必须承认算术:我已经和当年的额吉同龄。那么还要追忆么,在这无情的时代,在这干旱的旧日营盘? 一 我好像写过,我写你写得手都酸了心都累了;我好像狂妄地说过,我要把额吉这个词输进汉语。但是我并没有听到过你的回答。相反,我却不止一次地听到过一种追问,它在问出之前已经带着挑衅的怀疑。它没有从我的笔下读出照例该有的刺激,没有发现应该丑恶的现实。我则经常勃然大怒,记不清多少次驱逐过来客,多少次出口伤人。是我写得太甜么,是我在我的草原写作中美化么,我不愿纠缠学术的或敌意的追问。因为缠绕我的是一个更潜在的问题,关于发言者资格的问题,关于文化的声音和主人的问题。 追问是一种不好的毛病,由于它的轻佻。 不必回顾早期那些中学生作文了,至少从《黑骏马》的写作开始,我警觉到自己的纸笔之外,还存在着一种严峻的禁忌。我不是蒙古人,这是一个血统的缘起。我是一个被蒙古游牧文明改造了的人,这是一个力量的缘起。在那时,人们都还只是用四百字或五百字的稿纸的时候,我就总是一边写着一边看见她——那个乌珠穆沁老妇的沉默形象。我早写过,我家额吉是位饱经沧桑的女性,她一生对外界缄默着,我继承了她对这可怕世间的不信任。 笔虽然年轻,却撞上了巨大的命题。我虽然一气写去,心里却咀嚼着带回城里的那沉默形象。喊她额吉,是风俗也是历史,但更是浪漫和愿望。我和艾洛华哥毕竟不一样,这使人多少伤感,但它是事实。 从来,文化之中就有一种闯入者。这种人会向两极分化。一些或者严谨地或者狂妄地以代言人自居;他们解释着概括着,要不就吮吸着榨取着沉默的文明***,在发达的外界功成名就。 另一种人大多不为世间知晓,他们大都皈依了或者遵从了沉默的法则。他们在爱得至深的同时也尝到了浓烈的苦味。不仅在双语的边界上,他们在分裂的立场上痛苦。 血统就是发言权么?即便有了血统就可以无忌地发言么? 我们即便不是闯入者,也是被掷入者;是被60年代的时代狂潮,卷裹掷抛到千里草原的一群青少年;至于我则早在插队一年以前,就闯入到阿巴哈纳尔旗,品尝过异域的美味。额吉和我的关系并非偶然形成。但我毕竟不是她的亲生儿子,我不愿僭越。 那时流畅地写着,而心里却时轻时重地抱着这个矛盾。人群和人群,社会和社会,早有更基本的交流,不过有时天然,有时残酷。牧民,追逐水草放牧五畜的人,过去只是对彼岸的茶叶、绸缎,今天是对风力发电机和廉价吉普车感兴趣。他们说过要和这隔膜的世界作细微的交流么?用异样的语言?用制作的文学? |